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〇九


  是否由於我自己已經起了變化,是否由於當時我不可能設想某些自然的原因也可能在某一天導致這種不尋常的分手局面呢,總之,如果我現在給她寫信,象在巴黎對她說的那樣希望她別出什麼事故,我是怎樣地在撒謊啊!噢!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故,我的生活不但永遠也不會再被我那無休無止的忌妒心毒化,我還會很快找到即使不是幸福,起碼也是免除痛苦之後的寧靜。

  免除痛苦?我難道真相信過,相信過死亡只消除存在的東西卻讓其餘的東西保持原狀?我難道真相信過死亡能夠免除認為死者的存在是他痛苦的源泉的人內心的痛苦,而且死亡只解除痛苦卻不用別的東西去代替痛苦?免除痛苦!我讀遍了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可惜卻沒有勇氣去構想斯萬懷抱的那種願望。如果阿爾貝蒂娜真的遭到了什麼事故,她如活著,我可以藉故追隨她左右;她如死了,我也可以象斯萬說的那樣重新獲得生活的自由。我是這樣看的嗎?他的確這樣看過,這自以為瞭解自己的機靈人。人們對自己的內心實在是知之甚少!如果斯萬還活著,稍晚些時候我真該去告訴他,他那無異於犯罪的希望是荒謬的,他所愛之人的死絕不會使他得到任何的解脫!

  我在阿爾貝蒂娜面前丟掉了一切傲氣,我給她拍了一份充滿絕望之情的電報請求她回來,無論提什麼條件都可以,她可以做她願意做的一切,我只要求在她睡前擁抱她一分鐘,一個禮拜三次。她即使說:只擁抱一次,我也會同意就一次。

  她再也沒有回來。我給她的電報剛發出就收到了一份電報。是邦當夫人拍來的。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世界都並不是一勞永逸地創造出來的。在生活的流程裡還會有我們無法猜測的事加入其中。唉!這份電報的頭兩行並沒有在我身上產生免除痛苦的效果:「可憐的朋友,我們的小阿爾貝蒂娜去世了,原諒我向您,向那麼愛她的您通報這件可怕的事。在一次出遊時,她的馬把她甩下來撞到一棵樹上。我們竭盡全力也未能使她蘇醒過來。我怎麼沒有替她去死呀!」不,不是免除痛苦,而是一種從未領略過的痛苦,是明白她再也回不來了的痛苦。我不是多次對自己說過她也許不會回來了嗎?我的確說過,然而此刻我才發現我沒有一刻相信過這點。由於我需要她呆在我這裡,需要她用親吻來支持我忍受由我的猜忌引起的苦惱,我從巴爾貝克起就已習慣時時刻刻和她形影相隨。甚至在她出門留下我一人獨處時,我仍舊在擁抱她。她去土蘭以後我還在繼續這麼做。和她的忠實相比我更需要的是她的回歸。如果說我的理智有時任意懷疑這一點,我的想像力卻自始至終再現著她回歸的情景。我本能地用手摸摸我的脖頸,我的嘴唇,自她走後,我的頸項和嘴唇似乎還在接受她的親吻,可是從今以後它們再也得不到這種親吻了;我又把手放在我的脖子和嘴唇上,儼如外祖母離開人世時媽媽撫摸著我說:「我可憐的孩子,那麼愛你的外祖母再也不能親吻你了。」我未來的全部生活都從我心靈裡給挖出去了。我未來的生活?我難道沒有偶爾想到過缺了阿爾貝蒂娜未來該怎樣生活?沒有!這麼說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把我生命中的分分秒秒都奉獻給她直到我死去為止羅?那當然!這種與她分不開的未來,我往日從沒有去注意過,可如今這未來卻拆開來了,我意識到了它在我裂開的心靈上佔據的位置。一無所知的弗朗索瓦絲走進了我的房間;我怒氣衝衝地對她吼道:「怎麼啦?」(有時幾個字就會使我們身邊的現實被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現實所替代,這幾個字能象眩暈一般使人神智不清)她這才說:「先生不必顯得那麼不快,恰恰相反,他馬上就會感到滿意了。這是阿爾貝蒂娜小姐寄來的兩封信。」

  我隨即意識到我的眼睛大約象精神失去平衡的人的眼睛。我竟既不感到幸福也不表示懷疑。我好象一個看見自己的房間裡同一個位置上又是長沙發又是洞穴的人。他眼前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是真實的了,他倒在地上了。這兩封信大概是阿爾貝蒂娜在置她於死地的溜達之前不久寫下的。第一封信上說:

  「我的朋友,我感激您信任地把您想讓安德烈去

  您那裡的意圖告訴我。我確信她會高興地接受邀請

  而且我相信這於她是件很幸運的事。她天資聰穎,一定會很好地利用同您這樣的人作伴的機會去接受您

  擅長發揮的令人欽佩的影響。我認為您這個主意對

  她對您都會有好處。因此,如果她對此有絲毫的異

  議(我不相信她會這樣做),拍個電報給我,我負責敦促她接受。」

  第二封信的日期晚一天。實際上她在寫了第一封信之後可能很快又寫了第二封,也許是同時寫好再倒填上第一封的日期的。我時時刻刻都在胡亂猜測她的意圖,其實她的意圖無非是想回到我的身邊,對她的意圖,任何一個與此事毫不相干的人,一個毫無想像力的人,一個和平條約的談判者或正在考慮交易事宜的生意人恐怕都會比我判斷得更正確。這封信只有這些話:

  「我回到您的身邊是否為時已經太晚?如果您還

  沒有寫信給安德烈,您會同意再要我嗎?我一定服

  從您的決定,我懇求您不要遲遲不告訴我,您知道

  我多麼急切地在等待您的決定呀。假如您決定讓我

  回來,我立即去乘火車。全心全意屬￿您,阿爾貝

  蒂娜。」

  要想阿爾貝蒂娜之死解除我的痛苦,恐怕得讓這次碰撞不僅在土蘭置她於死地,而且在我心上也把她置於死地。而她在我心上卻顯得從未有過地生龍活虎。一個活人想進入我們的心靈必須有形,必須受時間框架的制約;由於他只是一分鐘一分鐘地在我們面前接連出現,他永遠只能給我們同時提供他本人的一個方面,提供一張單一的像片。一個人只是簡單的時間積累,這無疑是很大的弱點,但也是強大力量的體現;他屬￿記憶,一小會兒的記憶對此後發生的事並非全都了如指掌;而記憶記錄下來的那一小會兒卻會持續下去,它會長存著,在這一小會兒裡出現的那個人的輪廓也會和這一小會兒共同長存。這種零碎的記憶不僅會使死者長存,而且會使她越變越多。我若想使自己得到安慰,我應該忘卻的就不只是一個阿爾貝蒂娜,而是無數的阿爾貝蒂娜。在我終於能夠忍受失去這個阿爾貝蒂娜的悲傷時,我還得去忍受失去另外一個,另外100個阿爾貝蒂娜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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