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四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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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英俊美麗的舞蹈家進駐巴黎,只有那些缺乏藝術趣味的評論家才對她們誘人的魅力提出異議。我們知道,她們給巴黎帶來了狂熱的好奇,與德雷福斯事件相比,這狂熱不太粗獷激烈,卻更富有純粹的審美情趣,而且也許同樣的活潑熱烈。維爾迪蘭夫人借此又走到了前列,不過其社交效果與以往截然不同。正如我們在重罪法庭開庭期間,看到她總是和左拉夫人並肩坐在法官席下面一樣,當一批為俄羅斯芭蕾熱情歡呼的新觀眾紛紛湧向歌劇院的時候,我們總是看見她戴著從未見過的羽飾,和尤貝爾季也夫公主並肩端坐在頭等包廂中。在司法大廈一陣激動之後,晚上大家相聚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從近處端詳比卡爾①和拉博裡②,尤其是借此打聽最新消息,設法瞭解,從楚林登③、盧貝④和儒奧斯特上校⑤那裡可以獲得什麼希望。與此相仿,經過《天方夜潭》⑥或者《伊戈爾王》⑦的舞劇所引起的興奮之後,大家都無意就寢歇息,便來到維爾迪蘭夫人家裡。在尤貝爾季也夫公主和老闆娘的支持下,每天晚上鮮美可口的夜宵把大家會聚在一起。有為了舞步更加輕捷而點食未進的舞蹈家,有他們的經理和美工,還有偉大的作曲家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⑧和理查·斯特勞斯⑨,大家歡聚一堂,形成了一個經久不變的小核心。這裡猶如愛爾維修斯夫婦⑩的夜宵,巴黎最為高貴的女士以及外國殿下均樂意垂顧。 -------- ①喬治-瑪麗·比卡爾(1854—1914),德雷福斯事件時任中校,後為將軍和戰爭部長。 ②費爾南·拉博裡,德雷福斯和左拉的律師。 ③埃彌爾·楚林登(1837-1929),1898年戰爭部長,不太相信德雷福斯無罪。 ④埃彌爾·盧貝(1838-1929),曾任法國總統,堅定的德雷福斯支持者。 ⑤儒奧斯特上校,1899年雷恩軍事法庭的審判長。 ⑥俄羅斯作曲家裡姆斯基-柯薩科夫(1844-1908)所創作的組曲,由俄羅斯芭蕾舞團於1910年演於巴黎歌劇院。 ⑦原為鮑羅丁的歌劇,1909年由俄羅斯芭蕾舞團改編為芭蕾。 ⑧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法籍,後轉美籍的俄羅斯作曲家。 ⑨德國作曲家和指揮家(1864—1949)。 ⑩愛爾維修斯(1715—1771),法國哲學家,和他妻子在巴黎近郊奧特依舉辦沙龍,常有哲學家聚會。 那些上流人士,自稱很有藝術欣賞力,對俄羅斯芭蕾硬作無謂的區分,認為《仙女》①的導演較之《天方夜譚》更為「細膩」、不難在《天方夜譚》中找到黑人藝術的影響;儘管如此,他們仍然十分高興,高興能親眼看到這些藝術趣味和戲劇的偉大革新者,看到他們的藝術雖然比繪畫略多一些做作,但是引起的革命卻和印象派一樣深刻。 -------- ①原為肖邦鋼琴曲,改編為芭蕾舞劇,1909年俄羅斯芭蕾舞團在巴黎演出時,斯特拉文斯基擔任指揮。 回頭再說德·夏呂斯先生。如果他僅把邦當夫人排在名冊之外,那末維爾迪蘭夫人也許不致于那麼痛苦。維爾迪蘭夫人在奧黛特家裡發現她酷愛藝術,德雷福斯事件期間,她和丈夫到維爾迪蘭夫人家裡來吃過幾次飯。維爾迪蘭夫人稱他丈夫是個溫吞水,因為他並不主張重新審理德雷福斯案件。他極為聰明伶俐,得意地和所有黨派都串通關係。和拉博裡共進晚餐時歡樂地表明他的獨立態度。他對拉博裡只是洗耳恭聽,不利的話一句也不說,但在關鍵之處悄悄插一句,讚揚饒勒斯為人誠實正直。這是任何黨派都一致公認的。不過德·夏呂斯先生還除掉了一些貴族夫人的名字,她們是維爾迪蘭夫人近時在隆重的募捐、賑濟音樂會上新建立的關係;不管德·夏呂斯先生對她們作如何感想,她們遠遠有勝他一籌;她們是維爾迪蘭夫人家新核心的構建因素,而且是貴族核心的基本分子。維爾迪蘭夫人把希望寄託在這次晚會上,指望德·夏呂斯先生給她帶些貴族夫人來,她另外加上一些她的新朋友。為此她事先就十分慶倖地想到,男爵請來的人可能是她新朋友的親朋好友,要是她們在貢蒂河濱不期相遇,一定會喜出望外。他的禁令使她大失所望,憤懣不平。她覺得,按照這樣的條件,舉辦晚會是有益還是有害,還值得考慮。如果德·夏呂斯先生請來的客人對維爾迪蘭夫人起碼都表現出極度的熱情,那麼損失還不至於太重,因為她們將會成為她的朋友。如果這樣,還不算虧本。德·夏呂斯先生拼命想把上流社會這兩部分人始終拆成兩半。可是,不久有一日開晚會,有人自會把她們重新聚在一起,只是沒讓他來參加而已。維爾迪蘭夫人懷著激動的心情等待著男爵邀請的客人。她不久就會知道那些人是帶著何種精神狀態前來赴邀的,終於知道了能夠和她們建立何種關係。眼下,維爾迪蘭夫人正在和忠誠的門客們進行磋商,看見夏呂斯、布裡肖和我一同走進來,立時收住了話頭。 當布裡肖對維爾迪蘭夫人說,他得知她前摯友身體如此欠佳,他深表悲傷,她大出我們所料,回答說:「聽著,我不得不承認,悲傷我是一點兒也沒有感到。自己沒有的感情硬要裝出來,這是無濟於事的……」她無疑是精神不佳才這麼說的,一想到整個晚會上她都要裝出一副愁容,就已經覺得疲勞了;她這也是出於傲慢,她不想讓人覺得自己由於沒有取消這次晚會在尋找歉詞;不過她又是出於對人性的尊重和深於世故,因為她的缺乏悲痛,如果歸之于對親王夫人突然公開化的個人厭惡,那末總比眾人事不關己的態度要高尚,不失氣節,因為面對一種無可置疑的誠實,人們容易失去武裝:如果維爾迪蘭夫人對親王夫人的故世不是真的無動於衷,難道她會給自己背上一個比這嚴重得多的罪名來為自己繼續接待客人的做法開脫嗎?人們忘了,維爾迪蘭夫人本來可以承認,她確實非常悲痛,但是她沒有勇氣放棄一次歡聚的機會。但是,朋友的冷酷無情雖然是一件較為令人震驚、較為缺乏道德的事情,卻又不是一件過於丟人的事情,因此比家庭主婦那種輕佻淺薄較為容易承認。從犯罪學的觀點來講,罪犯覺得哪裡有危險,就避之不及朝有利的方向坦白;在免受懲治的錯誤面前,是自尊心決定坦白的內容。有些人為了不讓憂傷中斷他們歡樂的生活,便反復不休地說,內心的悲哀靠外在的服喪來表現是毫無意義的,也許維爾迪蘭夫人覺得這種遁詞已經是路人皆知的舊玩意了,因此她寧可仿效那些聰明的罪犯,棄絕者老一套的無辜表白,為自己辯解——不知不覺作了一半坦白——的時候就說,凡是眾人指責的事情,自己反而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可是不巧得很,自己迄今沒有機會身體力行。也許維爾迪蘭夫人在解釋自己行為的時候,採用了無動於衷的論點,她覺得自己既然已經踏上了怨恨的滑坡,不如把怨恨的心情表達出來,這樣至少也有幾分獨特。把這種心情理清頭緒,已不失為一種罕見的敏銳;把它公開表白出來,那就更能顯示出某種「膽識」。因此,她故意強調自己毫無傷感,內心充滿了荒唐的心理學家和魯莽的戲劇家所有的那種驕傲與滿足。「是的,這事很奇怪,」她說,「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的天,我不能說我不希望她活著,她不是一個壞人。」「她就是一個壞人,」維爾迪蘭先生打斷說。「啊!他不喜歡她,是因為他覺得我請她做客,有損於我。他為這件事情失去了理智。」「請承認我是正確的,」維爾迪蘭先生說,「你們相互來往,我從來沒有贊成過。我一直說,她的名聲不好。」「可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薩尼埃特回駁說。「什麼?」維爾迪蘭夫人嚷道,「這是眾所周知的;不是不好,而是可恥,丟人。不,不是出於這個原因。我自己也無法說明自己的感情。我對她並不厭恨,可是她對我們卻那麼冷漠,以至於當我們得悉她身體嚴重患病時,連我丈夫都大為驚奇地對我說;『你對這事好象毫無感觸似的。』這不,今天晚上他建議我取消晚會,我恰恰相反偏要舉行,因為沒有悲傷硬要裝出悲傷,我會覺得是在演戲。」她說這番話是因為她覺得這奇怪得象「自由劇」,而且非常方便。因為冷漠無情或者坦白了的缺德跟浮淺的道德一樣,都使生活變得簡單了。她把應該受到懲罰的行為變成了一項誠實的義務,為之人們不需要再去尋找開脫的藉口。底下的信徒們聆聽著維爾迪蘭夫人的話語,心頭交織著欽佩和不適之感,猶如以前某些以殘酷現實和痛苦觀察為題材的戲劇所引起的感覺一樣。許多人一邊讚歎地看到,老闆娘的正直坦誠和落拓不羈又變換了新的形式。一邊不禁聯想到自己的死亡,雖然他們心想,歸根結底這不是一回事,但是他們還是在考慮,有朝一日自己突然死去,別人會是悲慟哀哭呢還是會在貢蒂河濱舉行歡慶。「為了我的客人,晚會沒有取消,我非常高興,」德·夏呂斯先生說,他沒有發現,他如此表達謝意,恰恰刺傷了維爾迪蘭夫人。 這工夫,我跟那天晚上每個走近維爾迪蘭夫人的人一樣,聞到一股不太好受的諸美果耳利鼻油的氣味,深有感觸。事情的原因,就在這裡。我們知道,維爾迪蘭夫人表達她的藝術感情,從來不是使用心靈的途徑,而是使用身體的途徑,目的是使這種感情顯得更加勢在必行,更加深刻動人。如果有人跟她談起凡德伊的音樂,即她最喜愛的音樂,她會一直毫無反應,仿佛她根本不指望凡德伊的音樂能夠使她激動起來似的。她的眼神一動不動,幾乎是心不在焉;這樣停了幾分鐘以後,她卻開始用準確、實在、近乎失禮的口氣來回答你的話,仿佛在對你說:「您抽煙,我不在乎。我為的是地毯;地毯很漂亮——這我就更不在乎了——只是它很容易著火,我很怕火,我可不願意因為您把一個沒熄滅的煙頭掉在地上,而把你們全都燒著了。」對於凡德伊也是這樣。如果有人談到他,她從不吐露半句欽佩之言,可是過了一陣,她卻神情冷漠地對那晚演奏凡德伊的作品開始表示遺憾:「我對凡德伊毫無異議。據我看,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音樂家,只是我聽那些作品,一刻都不能停止哭泣(她說「哭泣」時毫無悲傷的神態,自然的樣子倒像是在說「睡覺」。有些惡言惡語的人甚至還認為這後一個動詞也許更為確切。其實誰也說不準,因為她聽那些樂曲的時候,頭蒙在手裡,有些鼾聲,說到底也有可能那是抽泣)。哭一哭與我倒沒有害處,哭多久都行,只是過後這會給我添上要命的鼻炎,鼻膜充血,兩天以後,我那樣子簡直就象一個老酒鬼了。要使我的聲帶恢復功能,我必須連續吸氧幾天才行。總之,戈達爾大夫有個學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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