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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〇


  德·夏呂斯先生把大衣遞給侍從寄存,未看清伸手接衣的是一個年輕的新手,就加了幾句熟客式的囑咐。夏呂斯現在經常頭腦不清,可謂不分東南西北,已覺不出什麼事情可行,什麼事情不可行。原先在巴爾貝克他有一種令人讚賞的願望,為了表明有些話題並不能嚇倒他,他就大膽地當眾說某某人「是一個漂亮的小夥子」,總之敢說一些與他非同類的人敢於說出口的事;現在為了表達這個願望,連與他非同類的人也絕對說不出口的事他都居然敢說出口來。這些事情縈繞著他的心思,以至於他忘了,這些事情通常不是大家都感興趣的。這當兒,男爵瞧著新來的侍從,朝空中舉起食指,威嚇著說:「您,我禁止您對我這麼暗送秋波。」他以為這是開了一個極其漂亮的玩笑。說完轉過身去又對布裡肖說:「這孩子長得真奇怪,鼻子很逗人。」不知是為了充實一下他的玩笑,擬或讓步於某種欲望,他的食指橫劃了一下,猶豫片刻,隨後,再也按捺不住,不可遏制地徑直伸向侍從,點在他的鼻尖上,說:「鼻子,」說完走進了客廳。布裡肖、我和薩尼埃特隨著他走了進去。薩尼埃特告訴我們,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六點鐘去世了。「這人真鬼!」侍從心想。他問同伴,男爵是惡作劇還是神經不正常。「他這人就是這個樣子,」領班回家說(領班覺得他有些「瘋瘋癲癲」)。「不過這是我始終最為欽佩的一位夫人的朋友,這人心地很好。」

  「您今年打算再去安加維爾嗎?」布裡肖問我。「我想,我們的老闆娘重又租定了拉斯普裡埃別墅,儘管她跟別墅的主人發生了一些糾紛。這些事無傷大雅,只不過是一片暫時的烏雲,現在已經雲消霧散了,」他補充這句話時樂觀的口氣和報紙的語調如出一轍,「錯誤確實犯了一些,這不可否認,但是孰人無錯?」我是帶著如何痛苦的心境離開巴爾貝克的,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我絲毫沒有重返那地方的願望。同阿爾貝蒂娜的計劃我一推再拖地擱著。「他當然要去,我們要他去,我們不能少了他,」德·夏呂斯先生帶著出於個人利益的殷勤,專橫地、不顧他人意願地宣佈說。

  就謝巴托夫的逝世,我們向維爾迪蘭先生表示我們的悼念之情。維爾迪蘭先生對我們說:「是的,我知道她現在身體很不好。」「不,她已于六時去世了,」薩尼埃特大聲說。「您,您說話總是言過其實,」維爾迪蘭先生沖著薩尼埃特怒斥道。晚會既然沒有取消,他寧可作出她只是臥病的假設,無意之中在仿效德·蓋爾芒特公爵的行為。外道門不時地打開,薩尼埃特不是不怕著涼,可是他還是忍耐著,等別人取走他的衣物。「您這是幹什麼,象狗一樣叭在那兒?」維爾迪蘭先生問他。「我在等待監管衣物的人來取走我的大衣,再給我一個牌號。」「您說什麼?」維爾迪蘭先生厲聲問道。「『監管衣服的人?』您是變糊塗啦?我們只說:『保管衣服的人。』您是不是應該象那些神經受過刺激的人那樣重新再學學法語!」「監管衣物才是正確的說法,」薩尼埃特斷斷續續地嘟噥道。「勒巴德神甫……您,您真叫我討厭,」維爾迪蘭先生用可怕的聲音叫道。「瞧您喘得多厲害!您難道剛爬了六層樓梯不成?」維爾迪蘭先生的粗暴產生了效果,衣帽室的人讓別的來客在薩尼埃特前面先過,每當薩尼埃特把衣物遞過來時,他們就回絕說:「挨個來,先生,請別這麼著急。」「這些才是有條有理的人,有工作能力,幹得很好,我的朋友。」維爾迪蘭先生微笑著贊道,以此鼓勵他們將薩尼埃特擠到所有人的後面。

  「來,」他對我們說:「這個畜生想必是要讓我們在他那親愛的穿堂風中凍死。我們到客廳去暖和暖和。監管衣服!」我們到客廳裡後他還在說。「真是傻瓜!」「他只是喜歡玩弄辭藻,小夥子人倒不壞,」布裡肖說。「我沒有說他是個壞小夥子,我說他是一個傻瓜,」維爾迪蘭先生尖刻地回駁道。

  這工夫,維爾迪蘭夫人跟戈達爾和茨基正談得十分投機。

  莫雷爾剛剛謝絕了一些朋友的邀請(原因是夏呂斯不能同去),可是她卻已經在向那些朋友保證,提琴手會賞光前去的。莫雷爾拒絕到維爾迪蘭夫婦朋友組織的晚會上去演奏,這自有他的道理——我們過一會兒將會看到這裡面還有更重要的緣故——他之所以強調這個道理,主要是受啟發於有閑階層固有的,而小圈子特有的一種習慣。誠然,如果維爾迪蘭夫人暗中聽到一位新客和一位熟客低聲互道一句什麼,估計他們互相認識或者有互相結為朋友的願望(「那麼,星期五在某人家見」或者:「您哪一天到畫室來都行,我一直呆到五點鐘才走,您能來我真是高興」),老闆娘便會坐立不安,揣摩起如何給新客創造一個「機會」,以便使他成為小圈子一名燦爛奪目的新成員。她裝出什麼也沒有聽見的樣子,同時,她那對因常聽德彪西的作品而不是多服可卡因而產生黑圈的美麗的眼睛保持著唯有音樂的陶醉才會引起的疲倦神態,可是在她那由於負載著超量的四重奏和累年的偏頭痛而明顯前突的美麗的額頭下卻翻騰著並非純複調的思想。她一分鐘也無法忍耐,她要見縫插針。她立刻撲向兩位正在交談的人,把他們拉到一邊,指著忠實的常客,對新來的客人說:「您不願意和他一起來吃晚飯嗎?比如星期六,或者您自己挑一天,來吃飯的人都很好。不要過於聲張,因為我不準備把這夥人都請來(這夥人一詞在五分鐘之內用以特指小圈子裡的人,為了表示對新客人寄予厚望,有必要暫時怠慢一下小圈子的成員)。

  但是這種迷戀新客乃至製造親近關係的迫切需要也有它消極的一面。維爾迪蘭夫婦的圈子裡每週三的例行聚會在成員之間產生了一種對立的情緒,即挑撥離間的欲望。在拉斯普裡埃的幾個月當中,大家朝夕相處,這種不和的欲望有增無減變本加厲了。維爾迪蘭先生巧妙地抓住某人的把柄,張開蜘蛛網,象網住無辜的蒼蠅那樣網住他的夥伴。如果沒有事情可以指責,那麼無事生非,出人洋相也好。一個圈內的常客只要出去走半個小時,他就對著大家公開地奚落他,裝出吃驚的樣子說,大家怎麼沒有發現他的牙齒總是那麼髒,或者反過來說,他刷牙成癖,每天要刷二十次之多。若要有人膽敢打開窗戶,這種缺乏教養的舉止就會使夫婦倆老交換憤怒的眼色。過不了片刻,維爾迪蘭夫人便會要人給她一塊披巾,維爾迪蘭先生便借此厲聲說道:「噢不,我要把窗戶關上,我弄不明白,是誰自作主張把它打開的,」說得開窗的人如犯重罪,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耳根。酒喝得多了一些,也會給你招來指桑駡槐。「您不覺得難受嗎?一個工人多喝酒確有好處。」兩個常客如果事先沒有征得老闆娘允准,擅自一起散步,儘管這散步毫無不良動機,結果也會引來無休無止的非議。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的散步屬￿例外。純粹是因為莫雷爾住宿軍營,男爵沒有客居拉斯普裡埃的關係,對男爵的厭惡和唾棄才得以推遲了。但是這一時刻已即將來臨。

  維爾迪蘭夫人動怒了,決定叫莫雷爾「分辨清楚」,德·夏呂斯先生讓他扮演的角色是多麼可笑而又可惡。「我補充一句,」維爾迪蘭夫人繼續說(她感到自己對某人的感激之情成了一種壓在身上的沉重義務,殺了這人又於心不忍;這時候她就把這人的某一嚴重缺點公諸於眾,於是她用誠實的手段免除了向該人感恩致謝的義務),「我補充一句,他在我這兒擺出的有些架勢,我不太喜歡。」維爾迪蘭夫人對德·夏呂斯先生耿耿于懷,除了莫雷爾拒絕參加她朋友的晚會以外,其實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德·夏呂斯先生一心一意想著要為維爾迪蘭夫人爭光,給老闆娘貢蒂河濱的沙龍帶了一批人來。要是原初按照她的意願,把她的朋友都邀請來的話,那麼這批人一聽說被邀人的名字,就絕對不會來了。德·夏呂斯先生用堅決的口氣,不容分說地否決了維爾迪蘭夫人提出的名單,否定的口吻中摻雜著貴族大老爺那種耿耿于懷和任性傲慢的氣質以及節慶活動專家那種藝術憨直精神。他寧可收回棋子,拒絕出力,也絕不願意屈就讓步。據他看來,那會糟蹋整體效果。德·夏呂斯先生只允許森蒂納赴會,僅此一項已充滿了保留意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為了擺脫森蒂納妻子的纏繞,對森蒂納從開始每日親熱會面,發展到最後完全斷絕交往。但是德·夏呂斯先生覺得森蒂納頭腦聰明,仍不斷地與他見面。在與小貴族雜交的資產者階層中,所有人都非常富有,而且都與大貴族不曾相識的貴族攀了親。森蒂納這朵昔日蓋爾芒特家族圈子中的奇葩,就是到這個階層中來尋找發跡途徑的,而且他自以為在此找到了根據地。但是,維爾迪蘭夫人自以為知道森蒂納妻子的貴族背景,對其丈夫的地位卻未加注意(因為鎮住我們的高度往往是幾乎僅僅高出我們一頭,而不是那些高不可見,聳入雲霄的東西)。她認為有必要邀請森蒂納,理由是他「娶了某某小姐為妻」,交往一定很廣。這個想法恰恰與事實背道而馳,說明維爾迪蘭夫人是多麼孤陋寡聞,把男爵抹了口紅的嘴唇引得笑開了花,散發出寬容的鄙夷和豁達的理解。他不屑於正面作答。然而他熱衷於構築社交理論。以展示他充裕的智慧、傲然的氣度,因此他帶著遺傳性的輕浮,傾吐了他的心思。「森蒂納結婚前應該徵求我的意見才是,」他說。「既有生理優生學,就必有社會優生學,而這一領域我也許是獨一無二的大夫。森蒂納的病例是無可爭辯的。顯而易見,結了這門姻緣,是給自己背上了一個包袱,愛情的火焰從此熄滅。他的社會生命從此告終。我向他解釋清楚,他也瞭解了我的用意,因為他非常聰明。另一方面,有那麼一個人,具備了一切條件,本來完全可以有一個高貴萬能,淩駕一切的地位,只是因為有一條可惡的繩索把她牽制在地面上。我半推半拉幫助她砍斷了纜繩。現在他懷著勝利的喜悅獲得了我給予她的自由和全能。這裡需要用一些意志,但是她將得到的報償卻是何等巨大!因此誰只要善於聽從我的勸告,誰就成為自身命運的助產士。」顯而易見,德·夏呂斯先生在處理自身命運的時候,沒有採取妥善的行動。行動不同於語言,儘管你能言善辯;行動也不同於思想,儘管你才思橫溢。「但是就我而言,我是一個哲人,我只是用好奇的眼光旁觀著我剛才提及的社會動向,而絕不助長這種動向。因此我繼續和森蒂納保持交往,他對我始終表示適度的尊敬和熱忱。我甚至還去了他的新居吃過晚飯。這新宅第雖然富麗堂皇,卻叫人無聊厭倦,倒不如他生活拮据時,把摯友們都請來聚集在一個小閣樓裡那樣來得歡樂。反正您可以邀請他,我允許。但您提出的其他的人,我一概否決。您會因此而感激我的,因為如果說我是婚姻問題的行家,那末,在夜慶活動方面我更不遜色。我知道哪些人士能夠擴大一次晚會的影響,使它能夠騰飛,升高;我同樣也清楚哪些人會把晚會搞得默默無聞,一敗塗地。」德·夏呂斯先生這些排除客人名字的主張並不是一直基於癡人的積怨或者藝術家的挑剔,而是基於演員的靈巧,當他就某人或某事演了一段曲子大獲成功時,他便希望能使盡可能多的人聽到這首曲子。但是請第二批聽眾,必須把第一批聽眾全部排除乾淨,不然他們會發現演奏的曲子沒有改變,還是老調重彈。他調換演出場地,正是因為他沒有更換廣告。當他在交談中獲得成功,他還需要組織到外省巡迴演出。無論這些排除客人的動機是多麼複雜,夏呂斯這麼做使維爾迪蘭夫人感到她老闆娘的權威受到了折損,使她的心靈受到了傷害,甚至使她的社交生涯受到嚴重挫折。這有兩方面原因。首先,德·夏呂斯先生比絮比安更易動怒,莫名其妙地跟維爾迪蘭夫人的最佳朋友人選個個都鬧得反目。很自然,可以給他們的懲罰首先便是不請他們參加他在維爾迪蘭夫人家組織的晚會。這些被排斥在外的人往往是所謂的社會顯貴。可是在德·夏呂斯先生的眼裡,從他跟他們翻臉之日起,他們就自動失去了顯貴的地位。他富有奇妙的想像,一旦這些人不再是他的朋友,與其說對他們吹毛求疵,不如叫他們名聲掃地。如果罪魁禍首出身于某個名門世家,但其公爵領地僅僅受封於十九世紀,比如蒙代斯吉烏家族,那麼,對於德·夏呂斯先生來說,重要的是看公爵領地受封的年代,而朝夕之間家世淵源變得無足輕重。「他們連公爵都不是,」他嚷道。「是蒙代斯吉烏神父的頭銜張冠李戴加到了一個親戚身上造成的,這事距今還不滿八十個年頭。如今的公爵,如果確有公爵可言的話,也僅僅是第三代公爵。說說於塞斯、拉特雷莫依勒、呂依納這些人,他們都是第十代、第十四代公爵,我的胞兄就是蓋爾芒特家族第十二代公爵和貢棟家族第十七代親王。即便能夠證明蒙代斯吉烏是望族世家的後裔,它又能說明什麼呢?七傳八傳到他這一代還不早就成了敗家孽障?如果換一種情況,跟他不睦的貴族久有一塊封地,婚姻堂而皇之,跟王室沾親帶故,只是這份榮耀來得很快,並非列祖列宗所傳,比如象呂依納一類的人,那末事情又完全變了,唯有家世才是頭等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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