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三八


  沒錯,我現在是自由得很,多會想要跟阿爾貝蒂娜一起出去兜兜風,就能說走就走,由於近來在巴黎近郊修了一些機場——它們之於飛機,就如港口之於航船——因而自從有一天在拉斯普利埃附近頗有些神話色彩地碰上那位駕機掠過驚了我的馬的飛行員,而我就此把這次奇遇看作一種特許的標誌以後,我就常常喜歡把一天出遊的終點站定在——阿爾貝蒂娜對此也挺樂意,因為她對所有的體育活動都傾心愛好——其中的某個機場。我和阿爾貝蒂娜來到那兒,心醉神迷地望著飛機升起降落的一派忙碌景象,這種景象對熱愛大海的人來說,會使海堤的漫步或沙灘的休憩變得分外迷人,而對熱愛天空的人來說,則會為飛行中心近旁的溜達帶來可愛的魅力。不時可以看到在一群靜靜地待著,仿佛下了錨似的飛機中間,有好些機械師在費勁地拉動一架飛機,就象在沙灘拖動一艘遊客租去在海上兜風的帆船。隨後引擎響了,飛機在跑道上鼓足勁兒往前奔去,然後陡然間,靠著水平速度驟然轉換而成的巨大的豎直升力,它以垂直的姿勢慢慢地上升了,那樣子笨拙而艱難,看上去竟象沒有在動似的。阿爾貝蒂娜喜形於色地向機械師問這問那,這時飛機已經上天,他們都陸續走回機棚來了。而這時,那位天際遊客已經飛出幾公里開外了;我們凝望著那艘龐大的輕舟,眼看它在碧藍的天際漸漸變成一個幾乎望不見的黑點,不過,在我倆的散步結束以前,它還會飛回來,它的身形會漸漸變長、變大,質感也會愈來愈清晰。駕駛員跳下地面時,阿爾貝蒂娜和我妒羨地望著這位天際遊客,他剛剛逍遙自在地遨遊了寂遠的天際,享受了傍晚時分的寧靜和澄瑩。然後,我們從飛機場,或是從剛參觀過的某個博物館或教堂一起回家共進晚餐。可是我的心情卻不象在巴爾貝克時那樣平靜,當時我倆一起外出的機會要少些,但我不僅滿心歡喜地看到出遊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而且過後不時還會瞥見它花團錦簇般地從阿爾貝蒂娜的生活裡凸現出來,猶如當我們摒棄一切思慮,望著天空怡然出神時,瞥見它從寥廓的天空中凸現出來一樣。阿爾貝蒂娜的時間,從數量上來說,當時並不象今天這麼充裕地歸我所有。但我覺得當時她的時間更真正地屬￿我所有,因為我只想著——我的愛情也為之興奮激動,好象受到一種恩惠的賜予——那些她和我一起度過的時光;而現在呢——我的嫉妒焦躁不安地在其中尋覓行為不端的蛛絲馬跡——盡是她不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時間。

  可是昨天,她准會想要有些這樣的時光。我必須作出選擇,或者中止痛苦,或者中止愛情。因為,愛情就象它起初由欲念所形成那樣,它後來唯有靠痛苦的焦慮才能維持生存。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的一部分生活正在從我面前逃逸。愛情,處在痛苦的焦慮中就如處在幸福的渴求中一樣。是非要整個兒得到才罷休的。只有當有些部分還沒被征服時,愛情才會產生和持續。我們所愛的總是我們還沒有全部佔有的東西。阿爾貝蒂娜對我說謊,說她可能不去看維爾迪蘭一家子,就象我對她說謊說我想上他們家去一樣。她無非是想別讓我跟她一起出去,而我,這麼突如其來地宣佈一個我從沒想過要實行的計劃,則是為了觸到她身上我猜想最敏感的痛處,追蹤她藏在心裡的那個欲望,逼得她承認明天有我在她身邊是會妨礙她如願以償的。其實,她突然表示不想去維爾迪蘭家,也就是承認了這一點。

  「要是您不想上維爾迪蘭家去,」我對她說,「在特羅卡德羅博物館倒有場很精采的募捐演出。」她依了我的話,但帶著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對她又開始象在巴爾貝克我第一次感到嫉妒時那樣,變得很嚴厲了。她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就用我小時候父母經常用來教訓我的,對我那未曾被人理解的童年顯得既不明智又很殘酷的那些道理,來訓斥阿爾貝蒂娜。「不,您做出這副苦相也沒用,」我對她說,「我不會因此就憐憫您的;要是您病了,要是您遭到了什麼不幸,要是您死了哪個親戚,我會憐憫您;可您對這些也許倒無所謂,因為您已經把廉價的傷感情緒都濫用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了。再說,我也不欣賞有些人的多愁善感,她們裝得很愛我們,卻連一點點小事情也不能為我們做一下,她們想到我們時是那麼心不在焉,以致會忘了把託付給她們的那封跟我們前途攸關的信給發出去。」

  這些話——我們說的話中間,有一大部分無非就是背誦記憶中的話語——我以前聽母親說過不知多少次了,我母親(她動輒向我解釋說,不該把真情實感和多愁善感混為一談,「這兩個詞兒,」她說,「在德文裡叫Empfindung和EmpfindCelei,」德文是她大為讚賞的一種語言,儘管我外祖父對這個國家非常駭怕)有一次在我哭的時候,甚而至於對我說什麼尼祿也許很神經質,而且就為這才那麼壞。說真的,就象那些生長過程中分蘖成兩支的植物一樣,在當年的我那個敏感的孩子旁邊,現在並排地出現了一個另一種類型的男子,他有健全的理智,對別人病態的多愁善感持嚴厲的態度,就象當年父母對我那樣。也許,正因為每人都必須讓先人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延續下去,所以先前在我身上並不存在的那個沉著冷靜、冷嘲熱諷的男子,跟那個敏感的孩子合為一體了,而輪到我象我父母曾經對我的那樣對待別人,也就很自然了。何況,這個新我形成之際,我發現一套套的用語就在這個新我的記憶裡現成地貯存著呢,有冷嘲熱諷的,也有訓斥罵人的,那都是人家曾經對我說過的,現在我只要拿來去對別人用就是了,這些話非常自然地從我嘴裡說出來,或許是我憑模仿和聯想從記憶中找到了它們,或許是由於生殖能力美妙而神秘的魅力不知不覺地在我身上,就如在植物的葉片上一樣,留下了我的先人所有過的同樣的語調、手勢、姿態的痕跡。再說,難道我母親(無意識的潛流從我身上每個細小的地方流過,使我變得跟父母愈來愈象了,就連手指最細微的動作亦然如此)不曾因為我跟父親敲門那麼相象,而在我進門時把我當成父親嗎。

  另一方面,截然相反的東西成雙結對則是生活的律法,繁殖的根源,也是無數不幸的起因,正如人們後來看到的那樣。通常,我們憎惡與自己相似的人,要是從外面看到我們自身的缺陷,我們往往惱羞成怒。有的人過了表現天真無邪的年齡,比方遇到棘手無比的時候,便擺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對他們來說,要是在一個更加年輕,天真,或愚蠢的人身上暴露出他們的那些缺陷,那他們就會倍加氣惱,且憎恨這些缺陷,有一些敏感的人,對他們來說,從其他人眼裡看見自己強忍住的淚水是件惱火的事情。過份的相似使家庭瀕於破裂,儘管還有感情存在,而且有時感情越深便越是如此。

  也許在我身上,在許多人身上都是這樣,我所變成的這第二個人僅僅只有第一個人的面孔,狂熱興奮,對自身敏感,對其他人則是賢達的良師益友。若從他們與我的關係或對他們本身進行衡量,我的父母也許就是如此。就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親而言,她們對我嚴加管束顯然是有意的,她們甚至為此付出了代價,然而,在我父親身上,那種冷漠也許只是他敏感的一種外在表像。因為這也許是內心生活和社會關係這雙重方面的人性真實,人們用以表述這種真實的字眼,我過去總覺得內容上荒謬虛假,形式上平庸不堪,他們在提及我父親時就說:「在他冷若冰霜的冷漠底下,蘊藏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敏感;這主要是他羞於表現出來。」在那無休無止但卻隱秘的騷動中,難道他不正是掩藏著這種鎮定自若嗎?為了給人造成在敏感方面表現笨拙的印象,他必要時不惜借助帶有教訓人味道的沉思,甚至嘲諷。我父親就是這樣的,如今,當我在大庭廣眾之下,尤其在某些場合,當我面對阿爾貝蒂娜,我往往裝出這副鎮靜的模樣。

  我確實以為我將在這一天決定我們分手的事,並且動身前往威尼斯。使我與她重新建立關係的原因在於諾曼底,這當然不是因為她有意表示要去那個我曾經嫉妒過她的地方(我很幸運,因為她的種種計劃從來沒有觸及到我記憶的痛處),而是因為我當時說:「好象我跟您提到過您姨媽在安弗爾維爾的那位女友,」她憤憤然地回答我,可憤怒中又含著快樂,就好似有人跟別人爭論,希望自己有盡可能多的論據向我表明我是錯的,她是對的:「我的姨媽從來不認識住在安弗爾維爾的任何人,我自己也沒有去過那裡。」她忘了一天晚上談到那位不知是否確實存在的夫人時她對我撒的謊,她說她無論如何要去這位夫人家喝茶,哪怕她去那裡看這位夫人要失去我的友誼並且為此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沒有提醒她注意她的謊言。但是,這種謊言卻使我難以忍受。我又把分手推遲到下一次。為了被愛,謊言不必真誠甚至機智。在此,我將愛情稱為一種相互的折磨。

  這天晚上,我象我的外祖母那樣對她說話,我覺得這樣做無可指摘,完美無缺的外祖母曾經這樣對我說話,我對她說,我可以陪她去維爾迪蘭家,我繼承了我父親的那種粗暴方式,這種方式對我們來說從不意味著一種決定,只是這種方式可能導致我們產生在這種程度上與這種決定本身不相稱的最大騷動,我覺得這也是無可指摘的。所以,為了區區小事而顯得如此遺憾,我們自感荒唐,能感受到這一點不無裨益,這種遺憾實際上與該事給我們帶來的震動是相吻合的。即使——正如我外祖母無法扭轉的才智那樣——我父親的這些隨心所欲的優柔寡斷完善了我身上這種敏感的天性,然而,它們在長時期裡與我敏感的天性一直格格不入,在我整個童年時期使我備受折磨,所以如今,我的這種敏感的天性向它們準確無誤地指點了它們應該追求且有可能達到的目標:一個做過小偷的人,或者一個戰敗民族的成員,那是最好的耳目了。在某些撒謊成性的家族,一個兄弟前來看望自己的兄弟,無需任何表面上的藉口,離去時他站在門檻上,順便向他的兄弟打聽一件事,甚至沒有裝作在聽的樣子,可這已經足以讓他的兄弟明白,打聽這件事就是他拜訪的目的,因為他的兄弟非常熟悉這些若無其事的神情,深諳這些臨走時順帶說的話,因為他自己就經常這樣做的,不過,也有一些反常的家族,具有血緣上的敏感和手足之間的稟賦,十分精通這種心照不宣的共同語言,在家裡,無須明言,相互間就可心領神會。同樣,又有誰能比一個神經質的人更加惱人呢?再者,我的行為在這些情況下也許具有一種更加普遍,更加深刻的根源。那是因為,在這些短暫而又不可避免的時刻,當人們憎惡自己喜愛的某個人時——如果是與自己不喜愛的人打交道,這種時刻有時會延續整整一生——人們不想為了不受抱怨而顯得和善,然而卻想盡可能顯得惡毒和幸福,目的在於使您的幸福令人憎惡,並刺傷那個一時的或者長期的敵人的靈魂。我遭受別人莫須有的侮辱已經夠多了,這僅僅是我的「成就」在他們看來是多麼不道德,從而激怒了他們!我們應該遵循的,是相反的道路,那就是應該毫不自負地表明自己具備這些優良的感情,而不是竭力去掩飾這些感情。如果人們懂得不再憎恨,永遠相愛,事情就會變得容易。因為,假使您只說那些使其他人幸福,動情的話語,您自己也會感到莫大的幸福,您會因此受到別人的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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