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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三


  阿爾貝蒂娜就在我家裡,明天要不是跟我一起,就是在安德烈的監護下出去,這在我已經毫無值得驚奇之處了。這種格局,為我的生活圈定了粗粗的輪廓線,除阿爾貝蒂娜之外誰也無法涉足其中,另外(在我尚不知曉的未來的生活圖景上,猶如在建築師為很久以後才能聳立起來的大廈畫的藍圖上)遠遠的還有好些與之平行、幅度更寬的線條,在(有如一座孤寂冷僻的小屋的)我的心間描劃了未來愛情生活多少有些刻板、單調的程式;而所有這一切,實際上都是在巴爾貝克的那個晚上畫下的,那個晚上阿爾貝蒂娜在小火車上向我吐露了她從小由誰帶大的真情,我聽後就想,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再受某些影響,說什麼也不能讓她在以後幾天離開我的身邊。光陰荏苒,這種生活模式成了習焉不察的例行公事。但正如歷史學家企圖從古代儀式中找出微言大義一樣,我可以(但並不很想)回答那些問我這種甚至不再涉足劇院的隱居生活有何意義的人說,它的起源乃是某個晚上的憂慮以及在這以後感到的一種需要,也就是說我感到需要向自己證明,我業已瞭解她不幸的童年生活的這個女人,即使她自己願意,也不會再有受到同樣的誘惑的可能性了。對這種可能性,我已很少去考慮,但它畢竟還影影綽綽地存在於我的意識之中。看到自己一天天地在摧毀它——或者說盡力在摧毀它——這大概正是我在吻這並不比許多別的姑娘更嬌嫩的臉頰時,心裡會格外感到樂滋滋的緣故;凡在達到相當程度的肉欲的誘惑背後,必定潛伏著某種貫串始終的危險。

  我答應阿爾貝蒂娜,要是不出門一定好好工作。可是第二天,仿佛這屋子趁我睡熟時,奇跡般地飄浮了開去,我一覺醒來,天氣變了,時令也不對頭了。一個人在出於無奈的情況下登上一片陌生的國土,這時他是不會有心思著手工作的。然而每個新的一天,對我都是一個新的國度。就說我的懶散吧,它一旦換了新的花樣,你說叫我怎麼還認得出它呢?有些日子,人人都說天氣糟透了,逢到這種時候,靜靜地待在家裡,聽到屋外淅淅瀝瀝下個沒完的雨聲,才能體會航行在海上的那種平靜滑行的況味,感受到那種寧謐的樂趣;有時天空響晴,這時候一動不動地待在床上,瞧著光影繞著自己慢慢地轉過去,就象瞧著一株大樹的影子在轉動。也有時候,鄰近的修道院剛敲響稀落如同清晨去祈禱的信徒的頭遍鐘聲,半天裡紛紛揚揚灑下的雪花,在熏風吹拂下溶化、飄散,而天空依然灰濛濛的不見透出亮色,但我已經能夠辨認出這一天是會風雨交加,還是變幻不定,抑或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屋頂被驟雨打濕過後,陣陣和風拂過,縷縷陽光照臨,它就又在收幹,只聽得屋簷滴滴答答地在滴水,仿佛這屋頂是趁風兒重新刮起之前,讓自己盡情地承受不時從雲層探出臉來的太陽的撫愛,青灰色的石板瓦閃耀著美麗的虹彩;這樣的日子,風風雨雨的,一天裡充滿著天氣、氛圍的變化,懶人因此倒也自得其樂,不覺得這一天是白過了,因為他正興味盎然地關注著在他不介入的情形下,周圍的環境從某種意義上說代他作出的種種表現;這樣的日子好比那些發生動亂或者革命的日子,那些日子對於不再去上學的小學生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當他在司法大廈四周轉悠或是念著報紙的時候,雖說他沒做自己的功課,他卻會覺著從正在發生的事件中發現了一種對他確有教益,同時也使他對自己的閒散感到心安理得的東西;這樣的日子,還好比我們一生中碰上某些特殊的危急關頭的日子,這時候,一個向來無所事事的人會這麼想,只要這個難關能順利地渡過,他就會從此養成勤勉的習慣:比如說,那是在一天早晨他出門去赴一場條件特別苛刻的決鬥的時候;於是,在這個生命也許行將逝去的當口,他仿佛驟然意識到了生命的價值,這生命他本來是可以用來做一番事業,或者至少好好享受一下人生樂趣的,而他卻什麼也沒幹。「要是我能活著回來,」他對自己說,「我一定要馬上坐下來工作,還要玩個痛快!」原來,生活突然在他眼裡變得那麼珍貴了,因為他看到的已經是他以為生活所能給予他的一切美好的東西,而不是日復一日從生活中真正得到的那點可憐的東西。他是按照自己的願望,而不是根據生活經驗所能告訴他的模樣,也就是說那種平庸無聊的模樣,來看待生活的。此刻,生活中充滿著工作,旅行,登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而所有這一切,他對自己說,都將隨著這場決鬥的悲慘結局化為烏有,他沒有想到其實早在有這場決鬥以前,由於那種即便沒有決鬥也會長此以往的壞習慣,它們就已經是這樣了。他安然無恙地從決鬥場回了家。但是他重又覺得阻礙重重,沒法去玩兒,去兜風,去旅行,去做那些他一度認為可能將被死亡剝奪的事情;單單生活本身,就已經足以剝奪這些可能了。至於工作——特殊的環境會在一個人身上激發出先前已存在於他身上的秉性,在勤勉的人身上激發出勤勉,在懶散的人身上激發出懶散——他給自己放了假。

  我就象這人一樣,自從下決心從事寫作以來始終依然故我,下這決心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又好象才是昨日的事,因為我把一天天都放了過去,仿佛它們並不曾存在過似的。上面提到的這一天,我也是這麼給打發掉的,我無所事事地瞧著它風疏雨驟,瞧著它雨過天晴,心想明天再開始工作吧。可是當湛藍的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的時候,我已不復是昨天的我了;教堂大鐘金光燦燦的音色裡,不僅象蜂蜜一樣有著光亮,而且有這光亮的感覺(還有果醬的味道,因為在貢佈雷時,這鐘聲經常在我們剛吃好飯要吃甜食的當口,象只胡蜂似的姍姍來遲)。在這麼個陽光耀眼的日子裡,整天都那麼閉上眼睛躺著,真可以說是樁可以允許的、已成習慣的、有益於健康的、合乎時令特點的賞心樂事,這就跟放下百頁窗擋住強烈的陽光是一個道理。我第二回去巴爾貝克時,頭幾天就是在這種天氣裡,聽見樂隊的提琴聲伴著漲潮時藍盈盈的海水飄卷而來的。然而今天,我是多麼完全地佔有了阿爾貝蒂娜啊!那些日子裡,有時教堂報時的鐘聲,會讓那不斷擴散的聲波面捎來具體入微潮濕或明亮的感覺,仿佛它是在把美妙的雨水或陽光轉譯成盲人的語言,或者不如說,轉譯成音樂的語言。這時,閉著雙眼躺在床上的我,不由得在心裡對自己說,瞧,一切都是可以轉換的,一個僅靠聽覺的世界也是可以跟另一個世界同樣地豐富多采的。日復一日,仿佛乘著一葉小舟緩緩地溯流而上,但見眼前閃過一幅幅不停變換著的歡樂往事的圖景,這些圖景不是由我挑選的,片刻之前它們都還是無法看見的,現在它們接二連三地、不容我選擇地呈現在我的記憶裡,我在這片勻和的空間上方,悠悠然地倘徉在陽光之中。

  巴爾貝克的這些晨間音樂會並不是遙遠的往事。可是,在這些相對來說還是的不久的往日,我卻很少想到阿爾貝蒂娜。剛到巴爾貝克的那幾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那兒。那麼,是誰告訴我的呢?喔!對,是埃梅。那天也是象這樣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晴天。我的好埃梅!他見到我高興極了。可是他不喜歡阿爾貝蒂娜。她並不是個能讓人人都喜歡的姑娘。沒錯,是他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的。那他又是怎麼知道的呢?喔!他碰到過她,他覺得她風度欠佳。當我這麼想著埃梅告訴我的事兒,而且碰巧是從一個跟我當時聽他講的那會兒不同的角度去考慮,我那在這以前一直在無憂無慮的海面上愜意飄蕩的思緒,冷不丁地亂了套,就像是突然碰上了一顆暗暗埋在記憶中的這個地點而我又沒法看見的危險的地雷。埃梅對我說他遇見過她,覺得她風度欠佳。他說風度欠佳是什麼意思呢?我當時以為他的意思是說舉止俗氣,因為我想先發制人,說過她舉止優雅之類的話。可是,且慢,沒准他的意思是指那種戈摩爾風度呢。她是跟另一個姑娘在一起,沒准兩人還彼此摟著腰,一起打量著別的女人,沒准她們表現的,確實是有我在場時從沒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見過的一種「風度」呢。那另一個姑娘是誰?埃梅是在哪兒碰上這麼個叫人討厭的阿爾貝蒂娜的?我竭力回憶埃梅對我到底是怎麼說的,想弄明白他指的究竟是我揣度的那回事,還是就不過是個普通的風度問題。可是我再怎麼問自己也是枉然,因為提出問題的人,和能夠提供回憶的人,唉,都是同一個人,就是在下唄,一時間我有了兩重真身,可是一點也沒變得高大些。不管我怎麼提問,總是我自己來回答,毫無新的結果。我已經不去想凡德伊小姐了。由一種新的猜疑引起的驟然發作的嫉妒,使我感到痛苦不堪,它也是一種新的嫉妒,或者說是那種新的猜疑的持續和延伸;場景的地點是相同的,不再是蒙舒凡,而是埃梅碰到阿爾貝蒂娜的那條街;作為對象的,是阿爾貝蒂娜的那幾個女友,其中某一個或許就是那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位。那可能是某個伊麗莎白,或者就是上回在遊樂場裡阿爾貝蒂娜裝出不經意的樣子從鏡裡偷看的那兩個姑娘。她大概跟她們,而且跟布洛克的那位表妹愛絲苔爾,都有那種關係。她們的那種關係,倘若是由某個第三者向我透露的,准會把我氣個半死,但現在因為是我自己在揣度,所以就小心設法蒙上了一層足以緩解痛苦的不確定的色彩。我們可以用猜疑的形式,一天又一天地大劑量吞服我們受了騙的這同一個念頭,而倘若這藥劑是用一句揪心的話這支針筒紮在我們身上,那麼一丁點兒的劑量就足以致命。大概就為這緣故,也許還出於一種殘存的自衛本能,那個妒意發作的男人往往會單憑人家給他看的一點所謂證據,就無視明明白白的事實,立時三刻想入非非地胡亂猜疑起來。況且,愛情本來就是一種無可救藥的頑症,正如有些先天性體質不好的人,一旦風濕病稍有緩解,繼之而來的就是癲癇性的偏頭痛。一旦充滿妒意的猜疑平靜下來,我就會埋怨阿爾貝蒂娜對我缺乏溫情,說不定還和著安德烈在奚落我。我不勝驚恐地想道,要是安德烈把我倆的談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她准會這麼做的,我只覺得前景不堪設想。這種憂鬱的情緒始終困擾著我,直到一種新的充滿妒意的猜疑驅使我去作新的尋索,或者反過來,阿爾貝蒂娜對我表現得溫情脈脈,讓我覺著我的幸福都變得無足輕重了。那另一個姑娘到底是誰呢?我真得寫信去問問埃梅,或者設法去見他一次,然後我就可以拿他的證詞跟阿爾貝蒂娜對質,讓她招認。但現在,我認定了她是布洛克的表妹,所以就寫信給懵懵然一無所知的布洛克,要他給我一張她的照片,要不,能安排我跟她見個面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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