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三〇


  有些晚上,阿爾貝蒂娜不想給我念書,便給我彈點琴或者和我玩幾盤跳棋,要不就陪我聊天,無論哪種情形,都會因為我吻她而被打斷。我們之間的關係非常單純,因而也就使我感到非常恬適。正因為她的生活很無聊,她對我要求她做的事便分外熱心而且百依百順。在這個姑娘後面,正如在巴爾貝克從我屋裡窗簾下面透進來的紅彤彤的光影(其時樂師們吹奏正酣)後面,搖曳著大海藍瑩瑩的波光。難道她(她在心裡習慣了把我看作非常親近的人,以致除了她姨媽以外,我也許就是她認為最不必分彼此的人了)不就是我在巴爾貝克初次遇見時那個戴著馬球帽,眼睛含著執拗的笑意,倩影映襯在大海的背景上顯得那麼輕盈的陌生姑娘嗎?往日的影像清晰地留存在記憶裡,每當我們想起它們時,總會為它們跟我們所認識的人如此不同而感到詫異;我們開始懂得了,日復一日的生活竟能如此奇妙地重塑一個人的形象。阿爾貝蒂娜在巴黎,在我屋裡的壁爐邊上,會讓我看得那麼心旌飄搖,是因為海灘上的那群心高氣傲、光采照人的姑娘在我心間激起的欲念還在那兒蕩漾,正象拉謝爾在聖盧眼裡,即使在他讓她離開舞臺以後,永遠保留著舞臺生涯的魅力一樣,在遠離我帶著她匆匆而別的巴爾貝克,幽居在我家中的阿爾貝蒂娜身上,我依然可以看到她在海濱生活的那種既興奮又激動,與人交往顯得慌亂不安的模樣,依然可以覺到她那種永無饜足的虛榮心和變動不居的欲念。如今她深居簡出,有些個晚上我甚至都不讓人去喚她離開自己的房間來我屋裡,而當初的她,是人人追逐的對象,那回她騎著自行車疾駛而過,我跟在後面趕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也沒跟上她,就連開電梯的小夥子也沒法幫我追上她,我心想這下子甭指望她能來了,可還是整夜都在等她。她在旅館門前的那片灼熱的海灘上走過,猶如一位大明星在這大自然的舞臺上亮個相,甚至不用開口說一句話,就把這大自然的劇場中的常客們弄得神魂顛倒,就讓其他的姑娘們顯得相形見絀,凡她所到之處,總有妒羨的目光跟在後面;如今這位令人垂涎的明星,叫我給從舞臺上弄了下來,關在家裡,讓那些徒然尋蹤芳跡的傢伙離得遠遠的,每天她不是在我的房間裡,就是在她自己的房間裡描畫鏤紙,我有時不免要尋思,這個阿爾貝蒂娜,真就是那個阿爾貝蒂娜嗎?

  現在想起來,阿爾貝蒂娜頭一回待在巴爾貝克的那段日子裡,她的生活環境跟我不大相同,但已漸漸在趨近(當我住在埃爾斯蒂爾家時),爾後,隨著我和她先在巴爾貝克,後在巴黎,然後又在巴爾貝克的關係的日漸親密,兩人的生活環境就一致起來了。另外,我前後兩次去巴爾貝克,印象中所留下的這些海濱小城的圖景,雖然都是由同樣的大海,同樣的海濱別墅,同樣的從別墅去海灘的姑娘們構成的。但這前後兩幅圖景之間,差別是何等的明顯啊!第二次去巴爾貝克時,我對阿爾貝蒂娜周圍的那些姑娘已經非常熟悉,她們的優缺點就象寫在臉上似的讓我看得一清二楚,而在當初,這些清新、神秘的陌生少女,每當她們笑著嚷著沖進那座瑞士山區木屋式樣的別墅,在過道裡把檉柳碰得簌簌作響的時候,我的心總會砰然而動,難道我第二次在那兒時,還能從這些姑娘身上,辨認出那些少女嗎?她們那一雙雙圓圓的大眼睛不象以前那樣明亮了,一則當然是因為她們不再是孩子了,二則也許是因為那些可愛的陌生少女,那些當年充滿浪漫情調的演員(從那以後我就不曾中斷過對她們情況的調查瞭解),對我已不復有任何神秘之處了。她們對我的任性已經很遷就,她們在我眼裡就不過是些花兒似的少女,我為自己能從中採擷到最美的那朵玫瑰而頗有些感到驕傲。

  在這兩幕迥然不同的巴爾貝克場景中間,有著一段地點在巴黎、時間長達數年的間隔,其間點綴著阿爾貝蒂娜一次又一次的來訪。我是在一生中的兩個不同的時期,它們對我來說意味著一生中兩個不同的階段,見到阿爾貝蒂娜的,因而我感覺到,那些見不到她的日子,那段漫長的時間,實在是很美妙的,我面前的這位玫瑰似的人兒,在時間的透明背景上塑造著她那帶著神秘影子的、立體感很強的形象。這種立體感,不僅是由阿爾貝蒂娜在我腦海裡的一幅幅不同的影像,而且也是由她在智力和心靈上的眾多優點以及性格上的某些缺點,迭合在一起而形成的,這些優缺點,是我事先不曾知道的,是阿爾貝蒂娜把它們作為一種胚芽,一種自我繁殖的棵苗,一種肉質豐厚的深暗色株體,加進一個先前幾乎並不存在,如今卻已深不可測的個性中去的。因為任何人物,即使是令我們夢縈魂繞,在我們眼中有如畫中的人兒,有如本諾佐·戈佐裡①畫在深綠色背景上的人兒那樣,對她們,我們一心以為只要自己待著不動,保持相同的距離,只要光線不變,她們就永遠是這個樣兒的,其實一旦她們和我們的關係起了變化,她們本身也就變了;從前僅僅是映在大海背景上的那個倩影,現在變得豐滿、結實,形體也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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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戈佐裡(1420—1497),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的著名畫家。

  跟我心目中的阿爾貝蒂娜聯繫在一起的,並不只是薄暮時分的大海,有時,那是在皎潔月光下夢幻般地流連在沙灘上的大海。可不是嗎,有時候我起身到父親的書房裡去找本書,阿爾貝蒂娜便要我讓她趁這會兒躺一下;她整個上午和下午都在外面遊玩,實在是累了,雖說我離開才一會兒工夫,但回屋一看,她已經睡著了,這時我也就不去叫醒她。她從頭到腳舒展開來,躺在我的床上,那姿勢真是渾然天成,任哪個畫家都想像不出來的,我覺得她就像是一株綻著蓓蕾的修長的樹苗,讓誰給擺在了那兒;事情也確實如此:那種只有她不在時我才會有的幻想的能力,在她身邊的這一瞬間,重新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仿佛她在這樣睡著的時候,變成了一株植物。這樣,她的睡眠在某種程度上使戀愛的可能性得到了實現:獨自一人時,我可以想著她,但她不在眼前,我沒有佔有她;有她在場時,我跟她說著話兒,但真正的自我已所剩無幾,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而她睡著的時候,我用不著說話,我知道她不再看著我,我也不需要再生活在自我的表層上了。

  合上眼睛,意識朦朧之際,阿爾貝蒂娜一層又一層地蛻去了人類性洛的外衣,這些性格,從我跟她認識之時起,便已使我感到失望。她身上只剩下了植物的、樹木的無意識生命,這是一種跟我的生命大為不同的陌生的生命,但它卻是更實在地屬￿我的,她的自我,不再象跟我聊天時那樣,隨時通過隱蔽的思想和眼神散逸出去。她把散逸出去的一切,都召回到了自身裡面,她把自己隱藏、封閉、凝聚在肉體之中。當我端詳、撫摸這肉體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佔有了在她醒著時從沒得到過的整個兒的她。她的生命已經交付給我,正在向我呼出它輕盈的氣息呢。

  我傾聽著這神秘而輕柔的聲音,溫馨如海上的和風,縹緲如月光的清輝——那就是她朦朧的睡意。只要這睡意還在持續,我就可以在心裡盡情地想她,同時凝視著她,而當這睡意變得愈來愈深沉時,我就撫摸她、吻她。我此時感受到的,是一種純潔的、超物質的、神秘的愛,一如我面對的是體現大自然的美的那些沒有生命的造物。其實,生她睡得更熟一些以後,她就不再只是先前的那棵植物了;我在她睡意的邊緣,懷著一種清新的快感陷入了沉想,這種快感我永遠也不會厭倦,但願能無窮無盡地享受下去;她的睡意,對我來說是一片風光旖旎的沃土,她的睡意在我身邊留下了一些那麼寧靜悠遠,那麼肉感怡人的東西,就象巴爾貝克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那時樹枝幾乎停止了搖曳,仰臥在沙灘上時時可以聽見落潮碎成點點浪花的聲音。

  我回屋時,先是站在門口,生怕弄出半點響聲,屏息靜聽著均勻連綿地從嘴唇間呼出的氣息,它很象海邊的落潮,但更安謐,更柔和。聆聽著這美妙的聲息,我覺得眼前躺著的這個可愛的女囚,她整個兒的人,整個兒的生命,都凝聚在這聲息中了。街上來往的車輛傳來嘈雜的聲響,但她的前額依然是這般舒展,這般純淨,她的呼吸依然是這般輕柔,仿佛輕柔到了只存一絲脈息。然後,我看到自己並不會打擾她的睡眠,就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先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再坐在床上。

  我跟阿爾貝蒂娜一起聊天、玩牌,共度過不少美好的夜晚,但從沒哪個夜晚,有象我瞧著她睡覺這般溫馨可愛的。她在聊天、玩牌時縱有演員模仿不象的灑脫自然的神氣,但總不如在睡夢中那種更為深沉的、在一個更高層次上的灑脫自然的意味更令我神往。長長的秀髮沿嬌豔的臉龐垂下,灑在床上,不時有一綹頭髮直直地豎在那兒,看上去使人想起埃爾斯蒂爾那些拉斐爾風格的油畫,那些畫面深外亭亭玉立在朦朧月光下的纖細蒼白的小樹。雖然阿爾貝蒂娜閉著嘴,但她的眼瞼,從我的位置望去,仿佛並沒有合攏,我幾乎要疑心她是不是真睡著了。不過,下垂的眼瞼已經給這張臉定下了一個和諧的基調,即使眼睛沒合攏,也不致破壞這種和諧的完美。有些人的臉,只消稍稍把目光一收斂,就自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豐美和威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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