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二五


  我覺著再這麼下去事情快要不對頭了,所以趕忙又拾起裙子的話題。

  「您還記得,夫人,」我說,「我有幸第一回見到您………」「他有幸有一回見到我,」她笑吟吟地瞧著德·佈雷奧代先生說,這位先生的鼻尖變得玲瓏了,臉上的微笑也由於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禮貌而變得柔和了,但那刀子放在磨刀石上磨也似的嗓音,讓人聽到的只是些含糊的尖溜溜的聲音。

  「……您穿一件黑色大花頭的黃裙子。」「我的孩子,那也一樣,也是晚禮服。」「還有您那頂矢車菊顏色的帽子,我覺得好看極了!不過這些都是舊話了。我想給我提到過的那位姑娘定做一件皮大衣,就象您昨天早上穿的那件一樣。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看一下您那件大衣?」「那可不行,阿尼巴爾馬上就得走了。您來我家吧,我的貼身女僕會都讓您看的。就是有一點,我的孩子,您想要的我都可以借給您,不過要是您找那些小裁縫去定做加洛、杜塞、巴甘的款式,那就非得走樣不可。」「我根本沒想過去找小裁縫哪,我知道那非走樣不可,不過我還是挺感興趣想弄弄明白,究竟為什麼會走樣的呢。」

  「您也知道我向來不善於解釋任何事情,我呀,笨嘴拙舌的,就象個鄉下婆子。不過這裡面有個手工和式樣的問題;要說做皮大衣,我至少還可以寫個便條給我做皮裝的裁縫,別讓他敲您竹杠。不過您知道,就這樣您也還得花八九千法郎呢。」您在另一個晚上穿的那件有股挺特別的味兒的睡袍,就是毛茸茸的有碎花點兒和金色條紋,象個蝴蝶翅膀的那件呢?」

  「哦!那件呀,是在福迪尼的店裡做的。您的那位姑娘在家裡穿那件挺合適的。我有好幾件呢,回頭我讓您瞧瞧,要是您喜歡,我可以給您一兩件。可是我很想讓您看看我表妹塔列朗的那件。我得寫信去向她借一下。」「您那些鞋子也漂亮極了,那也是在福迪尼店裡做的嗎?」「不是,我知道您說的是哪雙鞋,您是說那雙金面山羊皮的鞋子,那是當初孔絮洛·德·曼徹斯特陪我在倫敦採購時買到的。那可真是絕了。我總也不明白,這皮子是怎麼染色的,看上去倒象這山羊長的就是金皮。在當中再配上那麼一小粒鑽石,簡直就沒治了。可憐的德·曼徹斯特公爵夫人已經死了,不過要是您願意,我可以寫信給德·沃裡克夫人或者馬爾勃羅夫人,讓她們設法去一模一樣的覓一雙。我在想,說不定我還有些這種山羊皮呢。您也許在這兒也可以定做。我今晚就去瞧瞧,找到了會讓人通知您的。」

  我因為想盡可能趕在阿爾貝蒂娜回家前離開公爵夫人,結果就常常在走出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府邸時,正巧在院子裡碰上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他倆是上男爵最愛光顧的絮比安裁縫鋪去喝茶。我並沒有天天都碰到他倆,不過他倆可是每天必去的。說起來,有件事頗值得注意,那就是一種習慣的持續程度往往是跟它的荒謬程度成正比的。驚人之舉,一般只能偶而為之。然而,一個有怪癖的人非要拒歡樂於門外、非要去蒙受最大的不幸的荒謬生活,卻是日復一日,從不間斷的。倘若有誰出於好奇,連續觀察上十年,那他就會發現這十年來,那個可憐蟲在他本該享受一下生活樂趣的當口卻悶頭睡覺,而在什麼事也幹不了,上街去只能白白讓人捅上一刀的時候,偏又出門上街去,這個可憐蟲整年害著感冒,可一覺得熱又非喝冰鎮飲料不可。其實只消有那麼一天,發一下興,就能一勞永逸地改變這種狀況。可是這種生活又偏有個德性,就是讓你發不起這個興。這種單調生活的另一個側面就是墮落,因為任何表達意志的行為,都能使這種生活變得不至於那麼令人難以忍受。當德·夏呂斯先生天天帶著莫雷爾上絮比安的鋪子去喝茶時,我們同時可以看到生活的這兩個側面。德·夏呂斯有一次發的脾氣,就表明了這種日常習慣是怎麼回事。那個專做背心的小裁縫的侄女,有一天對莫雷爾說:「這麼著,明兒你們來,我請你們喝茶,」男爵頗為有理地認為,這話出自一個他幾乎看作未來媳婦的女孩之口,實在太粗俗了;而由於男爵生來肝火旺,不發發脾氣過不了癮似的,所以他並不是簡簡單單地告訴莫雷爾讓他教那姑娘要懂禮貌些,而是在回家的路上罵罵咧咧地嚷個不停。他用最蠻橫無禮、最傲慢不遜的口氣喊道:「我說嘛,會撥弄琴弦未見得就是『觸覺』好啊,這不,您整天擺弄小提琴,結果就阻礙了您嗅覺的正常發展,要不您怎麼會居然對請客喝茶,我想那才不過是十五個生丁的事吧,這種俗不可耐的說法聽之任之,讓它的惡臭來玷污我高貴的鼻孔呢?當您拉完一曲小提琴獨奏,難道您在我家裡看見過有誰不是拚命對您拍手,或者意味深長地保持靜默,而是對著您放個屁嗎?他們之所以保持靜默,是因為他們已經被您的琴聲感動得如癡如醉,生怕會忍不住哭出聲來(可不象您的未婚妻對著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那樣)。」

  要是一個職員讓上司這麼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頓,第二天他准得給解雇。可是莫雷爾的情況是不同的,對德·夏呂斯來說再沒有比辭退莫雷爾更讓他感到可怕的事了,他甚至擔心自己方才已經說過頭了,於是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通對年輕姑娘的恭維話,他自以為說得大方得體,卻不料無意中又漏出不少唐突無禮之詞。「她挺可愛的。既然您是個音樂家,我想她准是靠嗓子勾上您的,她在高音區的聲音很美,聽上去夠得到您拉的升B音。她的低音我不大喜歡,那想必是跟她的脖子有關係,她的脖子長得很細,樣子挺怪的,一波三折,像是就要到頭了。卻突地又冒出一截;不過儘管有這麼些不足之處,她的側影還是挺中我的意。既然她是裁縫,想必剪刀使得很好,您得讓她剪一張她本人的側影像給我。」

  夏利對於人家稱讚他未婚妻的可愛之處,一向不怎麼放在心上,因而對男爵的這番恭維話就更當耳邊風了。不過他回答德·夏呂斯先生說:「那當然,我的老弟,我會給她一塊肥皂,讓她別再這麼說話的。」莫雷爾象這樣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我的老弟」,可並不是因為這位出色的提琴師糊塗到不明白他的年齡剛夠得到男爵的三分之一。他這麼說,也跟絮比安說這話不同,在他,這麼說無非是對某些交往抱一種天真的想法,認為在表示親熱(在他莫雷爾,是裝出來的親熱,在別人則是真心實意的親熱)之前,必須先心照不宣地取消年齡上的差別。就這麼著,那一陣子德·夏呂斯先生還收到過這樣一封信:「我親愛的巴拉梅德,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呢?你不在,我真悶死了,老是想著你,等等等等。你的皮埃爾。」德·夏呂斯先生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這位居然用如此親昵的口氣給他寫信的皮埃爾到底是誰,看來一定是跟他很熟稔的朋友,但雖說是熟朋友,這位皮埃爾又不過是粗通文墨而已。凡是能在哥達年鑒裡占一席之地的親王顯貴的名字,一連幾天在德·夏呂斯先生的腦子裡打著轉。終於,信封背面的一個地址讓他豁然開了竅:原來此信的作者是德·夏呂斯先生有時去玩玩的一家俱樂部的聽差。這個聽差並不覺得用這種口氣給德·夏呂斯先生寫信有什麼失禮之處,其實在他眼裡,德·夏呂斯先生還確是個地位顯赫的貴人哩。但他心想對一位曾不止一次地擁抱過他,並且通過這種擁抱——以他的天真,他是這麼想的——來表達自己感情的先生,要是不以「你」相稱,未免就顯得生分了。其實,德·夏呂斯先生就打心眼裡頭喜歡這種忒熟的勁兒。有一次他甚至就為了能讓這封信在德·福古貝先生面前漏個臉,特地陪著這位先生兜了一上午風。可誰都知道,德·夏呂斯先生最討厭跟德·福古貝先生一塊兒出去了。因為那位戴單片眼鏡的先生總愛評頭品足地上下打量路上的年輕人,更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位先生每當和德·夏呂斯先生在一起時,總愛肆無忌憚地使用一種讓男爵討厭之至的語言。他把所有男人的名字都加以女性化,而且,因為他天生是個蠢貨,他還以為這種玩笑開得很聰明,拉開嗓門笑個不停。但他又是對自己的外交官職位看得很重的傢伙,所以只要在街上看見有上流社會人士走過——見到公務員更其如此——就會即刻刹車,收劍起那種拙劣可笑的行徑。「那個送電報的小個子女人,」他用臂肘碰碰陰沉著臉的男爵,「我認識她,可她卻躲著我們,這個騷貨!喔!那不是拉法耶特商場發貨的老兄嗎,敢情他也在呀!老天爺,剛才走過的是商務部的次長喲。但願他沒瞧見我指手劃腳的樣子才好!要不他會去告訴大臣,大臣會把我列進退職人員名冊去的,因為他自己也得退呢。」德·夏呂斯先生聽得滿肚子的火沒處發。臨末了,為了讓這次叫他感到惱火的散步早點結束,他決定把那封信拿出來給這位大使先生看一遍,但他特別叮囑對方別聲張出去,因為照他的說法,夏利會為了表明自己的多情而吃醋的。「所以哪,」他用一種極其可笑的好好先生的口氣說,「事情總得防患於未然才是。」

  在回過頭來說絮比安的裁縫鋪以前,作者想先聲明一下,如果這些離奇古怪的事情使讀者感到了不快,那他真是萬分遺憾。從一個方面(而這是問題的一個次要的側面)來說,讀者也許會感到,本卷中對貴族階層世風日下的指摘相對於其他社會階層而言顯得多了。如果情況真是這樣,那也不足為奇。那些最古老的望族,到頭來也只能靠一隻鼻結很大的紅鼻子,靠一張歪裡歪氣的大下巴來顯示某些讓人讚歎的「血統」特徵了。然而在這些代代相承、每況愈下的臉相容貌之間,還有兩樣看不見的東西,這就是秉性和趣味。倘若有人說,所有這些都跟我們不相干,我們應該從近在身邊的事實中找出它的詩意來,那麼儘管他說得有理,他所表示的也畢竟是一種更為嚴重的反對意見了。誠然,從我們最熟悉的現實中抽象出來的藝術確實是存在的,而且它們的領域可能是最為廣闊的。但是同樣確實的是,一樣強烈的興趣——有時它就是美感——也可能來自某種氣質導致的活動,它們跟我們所能感覺和相信的東西實在相去太遠,以致我們根本無法理解它們,以致當我們看到它們展示在面前時只覺得那是一種無端憑空而來的場景。薛西斯,那位大流士①之子,命令用笞鞭去抽打吞噬了他的船隊的大海,難道還有比這更氣勢磅礴的詩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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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流士一世(約公元前558——公元前486),古波斯帝國國王,曾兩次率軍大規模入侵希臘,皆受挫。公元前480年,其子薛西斯率艦隊經德摩比利入侵希臘亞提加半島,旋即在薩拉米海戰中大敗。薛西斯亦譯澤爾士一世,在歷史上以剛愎暴虐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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