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二三


  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所有這些長裙和睡袍中間,最能反映一種明確傾向、具有一種特殊意義的,要算是福迪尼仿照威尼斯古圖案製作的那些長裙。也不知是由於它們的這種歷史淵源,還是由於它們中間的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的緣故,這些長裙被賦予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性質,使穿著這些長裙等你前去或是跟你接談的這個女人,變得異乎尋常地重要起來,仿佛這裝束是長時期深思熟慮的成果,仿佛這談話是超脫於日常生活之上,有如小說中的場景似的。在巴爾札克的小說中,我們見過其中的女主角在接待某位來客的日子特意穿上這件或那件裝束。如今的服飾已經不象這般的具有個性了,但福迪尼的長裙算得上是個例外。寫小說的人在描寫這些長裙時,不會有任何含糊之處,因為這些長裙是確實存在的,它上面的最細微的圖案,也象一件藝術品的真跡那樣可以讓你細細端詳。面對兩件決非大致上差不多,而是每件都有鮮明個性,甚至可以分別給它們取個名兒的長裙,究竟是穿這件還是穿那件,這位夫人的確是得作一番選擇的。

  不過,說了長裙,我還得再說說這位夫人。我覺得這會兒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甚至比當初我戀慕著她的時候更可愛了。因為我在她身上已無所期待(我去她那兒已不是出於看望她的目的),所以當我把腳擱在壁爐柴架上聽她說話,仿佛在讀一本用往昔的語體寫作的書的時候,我幾乎是象獨自一人待在那兒似的無拘無束,心境平和而寧靜。我的精神境界是超脫的,因而我能夠細細地品味她的談吐中那種法國式的典雅,其韻味的純正,在今天的口頭和書面語言中都已是不可複得了。我聽著她娓娓而談,猶如聆聽一首風味純正的可愛的法蘭西民歌,甚至覺著依稀能在其中聽出她對梅特林克的有所微詞(不過,鑒於女人缺乏主見,易為文學界的時尚所左右,如今她或許已經受了姍姍來遲的褒譽的影響,對這位比利時劇作家讚賞不已了),正如我能覺著梅裡美對波德萊爾,司湯達對巴爾札克,保爾-路易·古裡埃對維克多·雨果,梅拉克對馬拉美都有過微詞一樣。我知道,這些嘲貶別人者就思想而言都比他們嘲貶的對象有更大的局限性,然而他們的語彙確是更純正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語彙幾乎跟聖盧的母親不相上下,簡直到了一種令人讚歎的境界。今天的那些愛說「實則」(而不說「其實」)、「更有甚者」(而不說「尤其」)、「大驚失色」(而不說「大吃一驚」)等等等等的作家們,我可不是從他們的蒼白乏味的語彙中,而是從跟一個叫德·蓋爾芒特夫人或者叫弗朗索瓦絲的女人的交談中學到古風的語體和一個個詞兒的真正讀音的,我在五歲那年就從弗朗索瓦絲那兒知道,大家是不說塔爾納,而說塔爾,不說貝阿爾納,而說貝阿爾的。所以我在二十歲進社交圈子時,就用不著再讓人教我不該象邦當夫人那樣說「德·貝阿爾納夫人」了。

  如果我說公爵夫人並沒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這種鄉土味和半拉子的村婦氣,或者她在表現這種味兒時沒有某種矯情之處,那我就是在說誑話了。不過在她而言這與其說是貴婦人學鄉下人的樣子故作天真,與其說是對藐視不相識的農婦的富婆嗤之以鼻的公爵夫人的驕傲,倒不如說是一位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而且不願讓它給摩登的粉飾糟蹋掉的女人的頗帶幾分藝術家氣質的審美趣味。有個例子跟這很相象,我們大家都知道在迪弗有個諾曼底人店主,就是那家「征服者威廉」的老闆,他執意不肯讓自己的小客棧沾上現代化賓館的奢侈習氣,雖說他已是百萬富翁,他的說話、穿衣仍保持著諾曼底農民的做派,而且就象在鄉下農舍一樣,讓顧客跑進廚房來看他親自掌勺烹製一頓決不比最豪華的大飯店遜色,但價錢也貴得多的晚餐。

  但凡古老的貴族世家,單有那點本鄉本土的生命力是不夠的,家族中還必須降生一位聰明恰到好處的成員,才能不至於鄙薄這種生命力,不至於讓它湮沒在世俗的粉飾下面。德·蓋爾芒特夫人,可惜才情太高,巴黎味兒也太足,當我認識她時,她除了口音以外已經沒有半點兒外省氣了,但她至少在描述自己當年輕姑娘那會兒的生活時,找到了一種(在似乎過於俚俗的外省人的聲腔和矯揉做作的文縐縐的談吐之間)折衷的談話方式,這種風格的語言,正是使喬治·桑的《小法岱特》以及夏多布裡昂在《墓畔回憶錄》中講述的某些傳說顯得那麼可愛的語言。我最喜歡的事就是聽德·蓋爾芒特夫人講那些有農民和她一起出場的故事。古老的名字,悠遠的習俗,使這些城堡映襯下的村落別有一種誘人的情趣。

  她的那種發音方式,如果其中沒有任何做作之處,沒有任何創造一套語彙的意圖,真稱得上是一座用談話作展品的法蘭西歷史博物館。「我的叔祖菲特-雅姆」不會使人感到吃驚,因為我們知道菲茲-詹姆士①家族是會很願意申明他們作為法蘭西的名門望族,不想聽到人家用英國腔來念他們的名字。不過有些人,他們原先一直以為得盡力按照語法拼讀規則來念某些名字,後來卻突然聽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是這麼念的,於是又盡力照這種他們聞所未聞的念法來念那些名字,這些人馴順到如此可憐的地步,倒是實在令人吃驚。比如說,公爵夫人有一位曾祖父當過德·尚博爾伯爵的侍從,為了跟後來當了奧爾良党人的丈夫開個玩笑,她總喜歡說「我們這些弗羅施多夫的舊族」。那些原先一直以為該念「弗羅斯多夫」的客人當即改換門庭,滿嘴「弗羅施多夫」的說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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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菲茲·詹姆士(1670—1734),英國貴族、元帥;1710年被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冊封為法國公爵。「菲特-雅姆」是這個英國名字按法文讀音習慣的念法。

  有一回我問德·蓋爾芒特夫人,她給介紹說是她侄兒,但我沒聽清他名字的那位風度翩翩的年輕人是誰,因為公爵夫人說這個名字時,儘管用她那低沉的喉音說得很響,但發音含混得很,我只聽見「這位是……翁,羅貝爾……兄弟。他認定他的頭蓋骨跟遠古時代的威爾士人是一模一樣的。」後來我才明白她是說:「這位是小萊翁(萊翁親王,其實是羅貝爾·德·聖盧的內弟)。」「誠然,他是不是真有這樣的頭蓋骨,」她接著說,「這我可說不上來,不過他在穿著上的高雅情趣,可把那鬼地方給甩遠了。我和羅昂一家在若斯蘭①那會兒,有一天我們去做禮拜,碰到好些從布列塔尼各地來的農民。有個高大的鄉下漢子,萊翁家的一個佃戶,大驚小怪地瞅著羅貝爾內弟的那條淺色長褲。『你這麼瞧著我幹嗎?我敢打賭說,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呐,』萊翁對他說。然後,因為那鄉下佬說他不知道,萊翁就接著說:『聽著,我就是你的親王。『噢!』那鄉下佬一邊忙不迭地脫帽致歉,一邊回答說,『我把您當作英國佬了。』」如果我趁此機會,慫恿德·蓋爾芒特夫人再講講羅昂家的事(她的家族跟他們家時有聯姻的情況),她的敘述就會充滿一種矜憫的傷感情調,而且,就象那位真正的詩人邦比耶也許會說的那樣,「有股子在荊豆萁火上煎出來的蕎麥薄餅的嗆人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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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若斯蘭位於布列塔尼地區莫爾比昂省內的小鎮,以建於十二至十四世紀的教堂、城堡著稱。

  關於那位迪洛侯爵(我們都知道這位侯爵晚年境況很淒涼,他失聰後常讓人把他帶到失明的H……夫人家去),公爵夫人跟我講當他的境況還稍好些時,他怎麼在蓋爾芒特圍獵之餘隨隨便便地穿著便鞋跟英國國王一起喝午茶,並不覺著這位國王比自己就特別尊貴些,而且顯而易見的是,他在這位國王面前半點兒也不感到拘束。她把這一切描繪得惟妙惟肖,甚至還讓侯爵象自命不凡的佩裡戈鄉紳那樣戴了頂帶翎飾的火槍手便帽。

  而且,即使在判斷某人的鄉籍這類小事情上,德·蓋爾芒特夫人也流露出很濃的鄉土氣息——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能夠說出人家出身在某省某地,從小生長在巴黎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的,在她從一幅頗有聖西門①韻味的肖像畫談到外省風光時,也常會如數家珍地報出安茹、普瓦圖、佩裡戈這些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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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西門(1675—1755),法國貴族,撰有反映路易十四宮廷生活的《回憶錄》二十一卷,其中對人物的刻劃相當生動活潑。

  咱們再回過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發音和語彙吧。所謂貴族氣質,那正是在這方面表現出它們真正的保守性的。這裡的保守二字,是在這個詞兒的那種有點稚氣,有點危險,那種對一切發展變化都深閉固拒,但同時又對藝術家頗有吸引力的全部涵義上來說的。我頗想知道從前人們是怎樣拼寫Jean這個名字的。收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侄兒給我的一封信後,我就明白了這一點,他的簽名是——因為他是在哥達①受的洗禮,又在那兒頗有名望——Jehan(約翰)·德·維爾巴裡西斯,多了一個漂亮而累贅的、紋章學意義上的H,正如我們在祈禱書或彩繪玻璃上看到用朱紅或群青顏色畫著的那個令人讚美的字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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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哥達,德國東部城市。刊載歐洲名流家譜的《哥達年鑒》即在該地編纂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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