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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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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我想待在家裡的原因,我是很不願意向阿爾貝蒂娜講穿的。我告訴她說,醫生囑咐我臥床。這不是真話。即便是真話,當初這道醫囑也並沒能阻止我陪阿爾貝蒂娜出遊。我請她允許我不跟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在此我只想說其中的一個原因,一個出於明智的考慮的原因。每次我和阿爾貝蒂娜出去,只要她稍稍離開我一會兒,我就會惴惴不安:我揣想她也許是在和什麼人說話,或者是在拿眼風瞧什麼人。要是她情緒不佳,我又會想,大概我把她的約會給攪了或是耽誤了她的時間。真實,從來就只是一種把我們引向未知世界的誘餌,而我們在探索這未知世界的道路上,是沒法走得很遠的。最好的辦法是儘量不去知道,儘量不去多想,不為嫉妒提供任何具體的細節。遺憾的是,即使與外界生活隔絕,內心世界也會滋生種種事端;即使我不陪阿爾貝蒂娜出去,獨自在家遐想,紛遝的思緒中時而也會冒出一鱗半爪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東西,它們就象一塊磁鐵那樣,把未知世界的某些蛛絲馬跡牢牢地吸住,從此成了痛苦的淵藪。哪怕我們生活在密封艙裡,意念的聯想和回憶,仍然在起作用。但這些內心的撞擊並不一定是即刻產生的。阿爾貝蒂娜剛出門,孤獨所具有的那種啟人心智的效能,俄頃之間就使我恢復了生氣;我也要在這剛開始的一天享受自己的樂趣。可要是當天的天氣不僅不能喚起我對往昔的想像,而且也不能向我展示眼前的真實世界,展示這個對任何沒有為一些不起眼(因而不足道)的情況所迫,非得待在家裡不可的人來說都是一目了然的真實世界,那麼光憑享受一番樂趣的一廂情願的願望——這種任性的、純粹出於本能的願望——是還不足以給我帶來這些樂趣的。有些個晴天,寒意襲人,街上的聲音異常清晰地傳到耳際,與我之間的溝通顯得那麼暢達,仿佛房子四周的牆壁都給拆了似的,每逢電車駛過,它那叮叮噹當的鈴聲就宛如一把銀刀在敲擊玻璃的房子。更美妙的,是我在心裡聽到的那把潛在的小提琴奏出的令人陶醉的新的旋律。隨著溫度和外界光線的變化,琴弦變得時而緊張,時而放鬆。在我們體內,這潛在的樂器在日復一日單調劃一的生活節奏中保持著沉默,讓它奏出如歌旋律的正是差異和變化音樂的那個源泉:有些日子裡,天氣的變化會使我們即刻從一種音樂氛圍轉換到另一種氛圍。我們會回憶起一支久已忘懷的曲調,歌的旋律會以數學般的精確浮現在記憶中,甚至都來不及去辯認這到底是哪支歌,便會信口唱了出來。唯有這些內在的變化(儘管它們也是受外界影響產生的),才會引起我對外部世界印象的改變。腦海中那扇久久關閉的交流溝通之門開啟了。小城生活的片段,歡愉郊遊的場景,都在意識中浮現出來了。隨著琴弦的顫動,我全身都震顫了起來,我相信,為了能再有一次如此奇妙的體驗,我會願意付出業已逝去和行將到來的全部生命作為代價——這些生命所留下的痕跡,早晚是要給習慣這塊橡皮拂拭殆盡的。 雖然我沒有陪阿爾貝蒂娜去作長途的郊遊,但是我的心神卻比她的行蹤更加飄忽不定,我拒絕了用我的感官去領略這個美好的早晨,但我在自己的想像中欣賞著所有那些與之相似的早晨,那些已經有過和還會再有的早晨,更確切地說,我在欣賞的是某一個典型的早晨,所有跟它相似的早晨都只是它時斷時續的再現,我一眼就能認出它們:因為清洌的風兒吹過,就會把當天的福音書掀到一頁頁合適的位置,穩穩當當地齊著我的視線,讓我躺在床上就能清楚地看到它們。這個理想的早晨,以酷肖所有類似的早晨的永恆的真實,充實我的心靈,給我帶來一種不因體質孱弱而興味稍減的歡樂:幸福舒暢的感覺,往往並不是從健全的體魄,而是從不曾消耗的盈餘精力中產生的,我們不必靠充實精力,只須靠縮減活動,就能同樣地獲得這種感覺。我在病床上積累的充盈精力,使我全身震顫,心頭突突地跳個不停,猶如一部不能移動的機器兀自在原地運轉。 弗朗索瓦絲來生火,往爐膛裡扔了些小樹枝引火。一個夏天下來已被遺忘的那股氣味,氤氳在爐膛四周,生成一個魔幻般的氛圍,我在其中依稀覺得自己正在看書,一會兒在貢佈雷,一會兒又在東錫埃爾,我感到快活極了,儘管人還在巴黎的房間裡,卻仿佛正要動身沿梅塞格利斯的方向去散步,要不就是去找聖盧和他的那些在軍營的朋友們。常常有這樣的情況,我們回想積聚在記憶中的往事所感受到的樂趣,在有些人身上,例如在那些身受病痛折磨而又時刻懷著康復希望的人身上,會表現得格外強烈,難支的病體和懷抱的希望,一方面使他們不可能到大自然中去尋找跟回憶吻合的圖景,另一方面又使他們有足夠的自信,以為自己很快就能那麼去做,因而面對這些回憶仍會顯得充滿渴念、無限神往,面前的這一切,在他們已不僅僅是回憶或圖景。然而,即使它們對我來說永遠只是些回憶而已,即使我在回想起它們時僅僅是看見一些圖景而已,有時冷不丁的,由於一種感覺同一效應,它們會使我整個兒的變成那個當初見到它們的孩子或少年。不僅戶外的天氣起了變化,室內的氣味有了異樣,而且在我身上年齡倒了回地去,人也變了模樣。清冷的空氣中透出的樹枝氣味,宛如一段逝去的歲月,一塊從往昔的冬日飄來的見不到底的浮冰,闖進了我這間不時留有這種香味或那種亮光痕跡的屋子,這些痕跡猶如歲月流逝留下的印痕,甚至還在我懷著契闊已久的希望的喜悅辯認出它們以前,我就已經置身其間,整個兒沐浴在它們當中了。陽光照在我的床上,穿過我瘦弱軀體的透明遮擋,溫暖著我,使我有如水晶玻璃似的變得通體灼熱。這會兒,我就象一個連醫生還禁止他吃的菜肴也照吃不誤的餓慌了的恢復期病人,又想起了阿爾貝蒂娜,心想跟她結婚勢必會弄糟我的生活,既然我得承受把自己奉獻給別人這麼一個對我來說過於沉重的負擔,而且由於她無時無刻不在我跟前,我勢必得過一種喪失自我的生活,再也沒法享受到那種悠然獨處的樂趣。 問題還不止於此。即便我們所要求於生活的只是它能給予我們的種種願望,其中也總有一些——那些不是由物,而是由人激起的願望——會有它們獨特的稟性。所以,倘若我從床上起來,撩開一會兒窗簾,那可並不僅僅是象音樂家打開一會兒琴蓋那樣,也不僅僅是為了證實一下陽臺和街上的陽光是不是完全和我的回憶合得上轍,我那樣做,也是想瞧一眼那個挎著筐衣裳的洗衣女工和穿著件藍罩衫的麵包鋪女掌櫃,或者是那個用彎彎的扁擔挑著牛奶罐、穿著圍裙翻出白帆布袖口的送奶女人,再不就是想瞧瞧那個跟在家庭女教師後面、滿臉驕氣的金髮小姑娘,總之,我想瞧的是這樣一幅圖景,它跟其他圖景在外表上看似微不足道的差別,已足以使它跟那些圖景之間,用音樂的語言來說,有如兩個不同的音符那樣迥然相異,而我只要有哪一天見不到它,這一天就會因其無法為我追求幸福的願望提供對象而顯得蒼白貧乏。不過,見到這些事先想像不到的女性,雖然給我帶來了愈來愈多的歡愉,使這街道,這城市,這世界都變得更令我嚮往,更值得我去探索,但因此也使我急不可耐地渴望恢復健康,走到外面去,沒有阿爾貝蒂娜在身邊,做個自由自在的人。有多少次,當那個將把遐想留給我的陌生女人或是步行,或是把車子開得飛快地從屋前經過的時候,我總為自己的病體沒法跟上目光而感到痛苦,我的目光追隨著那個女人,猶如火槍的槍子兒從窗洞裡射出去似的落在她身上,不讓她的臉容從我的眼裡消失,因為我在這張臉上期待著幸福—— 一個幽居如我的人從未嘗到過的幸福——的賜予! 至於阿爾貝蒂娜,我對她的情況已經不感什麼興趣。她一天比一天變得難看。只有當我聽說她怎麼撩撥起別的男人的欲念的那會兒,我才重又感到痛苦,想把她從他們那兒奪回來,讓她當著我的面給高高地吊在桅杆上。她能使我痛苦,但決不會使我快樂。正是這種痛苦,維繫著我和她之間的這種乏味膩人的關係。一旦這種痛苦得以解脫,減輕痛苦的努力——它有如一種讓人倍受折磨的遊戲,逼得我付出全部精力——也隨之變得全無需要之後,我就覺得她對我已經變得毫無意義,而我對她想必亦是如此。使我感到沮喪的是這種狀況還會持續下去,我有時甚至希望聽到她幹下了什麼駭人聽聞的醜事,能讓我在病體康復之前跟她吵一場,然後好讓我倆重歸於好,讓那根把兩人拴在一起的鏈子換個樣兒,變得柔軟些。 與此同時,我又利用許許多多個場合,許許多多次作樂的機會,在兩人的交往中給她製造了一種幸福的幻象,而這種幸福我自問是無法真正給她的。我一旦身體恢復,就要去威尼斯;可是,倘若我娶了阿爾貝蒂娜,我怎麼能成行呢?我對她百般猜疑,哪怕就在巴黎,出我決定要走動一下的時候,也總要帶著她一塊兒出去。即便我整個下午都待在家裡,我的思緒還是一路跟隨著她,我眼前會浮現出一幅藍濛濛的幽遠的場景,以我為中心綿延生成一片朦朧空廓、飄移不定的地帶。「要是阿爾貝蒂娜,」我對自己說,「在哪回兜風的時候,想到我不再跟她提起結婚的事兒,下個狠心就此不回來,乾脆上她姨媽家去,也不要我對她說聲再會,那她就會省掉我不少事,免得我為兩人的分手去那麼擔心了!」我的心,自從它的傷口癒合以後,開始跟我的這位女友分道揚鑣了;我可以在想像中毫不費力地把她挪開,讓她離得我遠遠的。沒有了我,十有八九會有別人娶她的,而她,有了自由,也許就會去幹出那種種叫我膽戰心驚的荒唐冒險的事兒。可是,這會兒的天氣這麼好,我拿准她晚上就得回來,所以即使她可能幹下傻事的念頭在我腦子裡冒了頭,我還是能很灑脫地把它甩在一邊,讓它在頭腦裡的哪個旮旯裡無聲無息地呆著,就象那是某個想像中的人物幹的壞事,跟我的現實生活毫不相干似的;我的腦子輕鬆自如地運轉著,覺得自己具有一種既是生理上的、又是心理上的力量,它好似一種肌肉的活動,一種精神的亢奮,使我超越始終羈絆著我的憂心忡忡的狀態,開始在自由自在的氛圍中活動,而一旦進入這種氛圍,就覺得不論是死命地去阻止阿爾貝蒂娜跟別人結婚,還是想方設法不讓她跟別的女人相好,它們在我自己眼裡,就跟在一個不認識她的陌生人眼裡同樣的顯得有悖情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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