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一二


  「我覺得他言過其實了,」德·夏呂斯先生說。「我昨天去過奧土維爾(Orgeville)。」「剛才我在『Thorpehomme』一地剝奪了您做『homme』(男人)的資格,這一回還給您嘍,男爵。且不必咬文嚼字了,羅貝爾一世在一張證書上給我們留下的是『OrgevilleOtgerVilla』,即『Otger』莊園。所有這些地名都是古代貴族的姓。『Octeville-Venelle』是封給『l』Avenel家的。而『l』Avenel』家族是中世紀出名的世家。又有一天,維爾迪蘭夫人把我們帶到『Bour-guenolle』,寫的是『BeurgdeMoCles』(莫爾鎮),因為這村莊,在十一世紀時,是屬￿『BaudoindeMoles』家族的,『laChaise-Baudoin』也是;可是我們已經到東錫埃爾了。」「我的上帝,那麼多軍官爭著上車!」德·夏呂斯先生幫作恐慌地說,「我說的是為了你們,因為我嘛,這並不礙事,既然我下車了。」「您聽到了吧,大夫?」布裡肖說。「男爵怕軍官們從他身上踩過去。不過,他們集中在這裡是執行任務,因為東錫埃爾,就是聖西爾(Saint-Cyr),即DominusCyriacus。有許多城市的名字。如Sanctus和sancta已被dominus和domina所取代。再說,這座平靜的軍事重鎮有時候有聖西爾,凡爾賽和楓丹白露的假像。」

  在返程(如同去程)路上,我告訴阿爾貝蒂娜要穿好衣服,因為我很清楚,在阿默農古,在東錫埃爾,在堆普維爾,在聖瓦斯特,我們要接待一些臨時拜訪者,他們的短暫拜訪並不令我不愉快,諸如,在埃爾默儂維爾(埃爾曼領地),德·謝弗勒尼先生利用來找客人的機會,順便拜訪我,請我第二天上蒙舒凡去吃午餐,又如,在東錫埃爾,聖盧的一個英俊朋友突然鑽了上來,他是聖盧(如果他沒空的話)派來的,特地轉達德·鮑羅季諾上尉的邀請,或是在「勇敢的公雞」食堂用餐的軍官們的邀請,或是在「金色的火雞」食堂用餐的士官們的邀請。聖盧往往親自來看我,只要他在這兒,我必以我的目光看管好阿爾貝蒂娜,但又不讓別人覺察出來,徒勞的警惕而已。不過,有一次,我中斷了看護。由於停車時間較長,布洛克向我們致意之後,立刻要去找他的父親去,他父親剛繼承其叔父的遺產,並租下了一座叫「騎士團封地」的城堡,覺得只有坐驛站快車,由穿著僕役衣裝的馬車夫駕著車走動方有貴族氣派。布洛克請我一直陪他到他父親的車子邊。「請快呀,因為四條腿的牲口性子急;上帝寵愛的人兒,你會讓我父親高興的。」但我極難受,得讓阿爾貝蒂娜同聖盧待在車廂裡,等我把背一轉過去,他們就可能互相搭腔,到另外一個包廂裡去,眉來眼去,動手動腳,只要聖盧在場,我那貼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的目光就不會離開她。然而,我看得清清楚楚,布洛克,他好象是求我幫他的忙,請我去對他父親問個好,開始我覺得拒絕他很不夠朋友,因為我沒有任何障礙,列車員已經預報過了,火車至少停車一刻鐘,而且,幾乎所有的旅客都下車了,他們不上車,火車是不會開的;後來,他明白了,我這人——我此刻的行為是對他最終的回答——歸根到底是暗附風雅。因為他並不是不知道和我在一起的那些人士的姓名。不錯,德·夏呂斯先生為了與他套近乎,竟忘了或故意沒注意到他已同他接觸過一次,前不久他還對我說過:「請您把您的朋友介紹給我吧,您連招呼都不打是對我缺乏尊重,」於是他同布洛克聊了起來,布洛克似乎使他極為喜歡,甚至常給他一句話:「但願後會有期。」「這說不過去,您不願走幾百米路去對我父親道一聲好,這一聲問候會使他多高興?」布洛克對我說。我真糟糕,我當時的神態好象不夠朋友,而且布洛克認為我不夠朋友事出有因,而我的神色益發被他言中了,我感到,他有這樣的想法,當我有「出身」高貴的人在身邊時,我就把我的小市民朋友小看了。打從那一天起,他對我就不再象以往那樣友好了,我感到更為難過的是,他對我的性格不再象以住那樣尊重了。但是,為了消除他對我之所以留在車廂裡的動機的誤會,我本來應該跟他說點什麼——就是我嫉妒阿爾貝蒂娜——可這些個事兒若說出來豈不令我更加痛苦,還不如索性聽之任之,就讓他認為我是一味追求上流社會生活的迂腐之人好了。事情就是這樣,從理論上講,人們覺得總應該坦之以誠,免得誤會。但是,生活往往把種種誤會天衣無縫地組裝在一起,以至於,為了消除誤會,只有在可能的極罕見的情況下,要麼有必要挑明——現在不屬￿這種情況——某些事情,這些個事很可能使我們的朋友受到更大的傷害,還不如任其將錯就錯,將莫須有的罪過強加於我們,要麼,需洩露某一隱私——我剛才遇到的正是這種情況——但我們又覺得洩露隱私比誤會更糟糕。何況,即使不向布洛克解釋我何以不陪他下去的原因,因為我實在不便啟口,如果我光請求他不要生我的氣,那我就會給他火上添油,表明我是明知故犯。除了向「命運」屈服之外別無他法了!命該阿爾貝蒂娜在場,不讓我離她去送他,命該他以為,恰恰相反,正是顯貴們在場,即使他們再高貴一百倍,我才更應該一心一意照顧布洛克才是,將他捧為座上賓。如此這般,只要意外地、荒謬地在兩個命定之間來個節外生枝(這裡,就是阿爾貝蒂娜與聖盧面對面出現),就能使本應聚焦的光線產生折射,反倒互相偏離愈演愈烈,永遠休想接近。有比布洛克對我的友誼更美好的友誼嗎,然而它卻被摧毀了,肇事者並非有意製造彆扭,因而絕不會向受傷害者解釋清楚原委,不然,這就有可能治好他的自尊心創傷並恢復他那正在喪失的好感。

  再說,比布洛克更美好的友誼也許是言過其實吧。他使我討厭至極的缺點應有盡有。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柔情節外生枝,使得他的缺點變得令我忍無可忍了。因此,就在那次匆忙一會的時刻,我一邊同他談話,一邊用眼睛監視著羅貝爾,布洛克告訴我,他在邦當夫人家吃過午餐了,說每個人都對我讚不絕口,佩服到「太陽神赫利俄斯的沉落」。「好,」我想,「邦當夫人認定布洛克是一個天才,他獻給我的熱情洋溢的譽美之辭,別人的話是無論如何比不上的,一定會傳到阿爾貝蒂娜的耳朵裡。她隨時隨地都可以打聽到,我是一個『人上人』,令我奇怪的是,她的姨媽還沒對她重提此事。」「是的,」布洛克接著說,「大家都讚揚你。只有我一個人保持沉默,好象吃的不是人家招待我們的飯菜,只不過飯菜也不太好就是了,而好象吃的是罌粟,罌粟對死神塔那托斯和忘神萊塞的真福兄弟、神聖的睡神希普諾斯是珍貴的,他用縷縷柔絲纏住身體和口舌。我對你的贊佩並不亞於那群餓狗,人家邀請我時連貪吃的狗群一起請來了。但我嘛,我贊佩你,是因為我理解你,而他們讚賞你卻不理解你。說白了吧,我太贊佩你了,以致不在大庭廣眾中這樣談論你,高聲頌揚我內心最深處的欽慕之情,我簡直感到那是對神聖的褻瀆。人們枉費口舌向我詢問有關你的事情,一個神聖的廉恥女神,宙斯的女兒,叫我沉默不語。」我沒有外露不滿情緒的不良愛好,但這號廉恥女神,我覺得象——比宙斯還象——那種羞恥心,它不讓一位欣賞您的批評家對您發表評論,因為,您端坐其間的神秘殿堂,有可能被一夥無知的讀者或新聞記者們所侵犯;象政治家的廉恥那樣,政治家不給您授勳是為了不讓您與那些不配您的人混在一起;象學士院的廉恥那樣,他不投您的票,是為了使您免受與才疏識淺的某君為伍的恥辱;說到底象孝子們更可敬也更可惡的廉恥那樣,他們請求我們不要寫他們的值得大書特書的已故父親,以保可憐的死者的寂靜,安息,不讓人們復活他,不讓人們為他歌功頌德,但可憐的死者也許更喜歡人們用口念叨他的名字,而不是用花圈,雖然這些花圈是畢恭畢敬地安放到墳墓上來的。

  若說,布洛克不能理解我不去問候他父親的原因已使我心情難過,而向我承認他在邦當夫人家降低我的人望就激怒了我(我現在明白阿爾貝蒂娜為何對這頓午宴隻字未予暗示,而且在我談起布洛克對我的友情時,她噤若寒蟬),那麼,這位年輕的猶太人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產生的印象就與惱怒大相徑庭了。

  是的,布洛克現在以為,我現在不僅不能須臾遠離風流雅士,而且認為,我對風流雅士們能夠主動向他接近(如德·夏呂斯先生)感到嫉妒,於是千方百計在設置路障,阻撓他與他們聯繫,而從男爵方面又遺憾不能更多地看到我的夥伴。按照他的習慣,他含而不露。開始,他不動神色地詢問我關於布洛克的幾個問題,但語氣是那樣隨隨便便,懷著一種似乎是極其虛假的興趣,以致人們難以相信他正等著回答。他神情冷漠,單調的旋律表現得比無動於衷還無動於衷,比心不在焉更心不在焉,似乎對我稍許客氣一番:「他看樣子是聰明的,他說他在寫作,他有才氣嗎?」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真是大好了,他對他說他希望再見到他。男爵方面沒有任何表情表明他聽懂了我的話。由於我重複了四次而不見回答,我終於懷疑我是不是成了聲音幻覺的玩具,因為我覺得聽到了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他住在巴爾貝克?」男爵低聲唱道,全然不象提問,甚至可以責怪法蘭西語言竟不具備有別於問號的標點符號來為那些疑問程度極少的句子收尾。不錯,這種標點除了為德·夏呂斯先生所用外沒有什麼用場。「不,他們在附近租了『騎士團封地』。」在得知他意欲何為之後,德·夏呂斯先生裝著瞧不起布洛克。「多麼可怕!」他叫了起來,極盡全力吹響喇叭嗓門。「所有稱之為『騎士團封地』的房地產都是馬耳他騎士團的騎士們(其中就有我)建造並佔有的,猶如所謂『聖殿』地盤,或者叫『聖殿』騎士團封地。要是我住在騎士團封地,倒是理所當然的。但一個猶太人!然而,這並不使我奇怪;這源於一種瀆聖的奇怪的愛好,是這個種族特有的愛好。一個猶太人一旦有錢買一座城堡,他往往選擇一座叫『隱修院』、『修道院』、『寺院』、『教堂』之類。我與一位猶太官員有聯繫,您猜他住在哪裡?在『主教橋』。由於失寵,他被發配到布列塔尼,在『修院長橋』那兒。在聖周,當人們演出所謂的『耶穌受難』的褻瀆的節目時,大廳裡擠滿了半屋子猶太人,想到他們就要第二次把基督釘在十字架上,至少是把畫像釘上去,不禁欣喜若狂。在『戀人』音樂會上,有一天,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猶太銀行家,樂隊演奏柏遼茲的《基督的童年》,他感到很懊喪。但一聽到《耶穌受難的快樂》,他立刻露出他平日那種福樂的神態。您的朋友住在騎士團封地,不幸的人,多麼殘無人道!您告訴我路,」他接著說,滿不在乎的樣子,以便讓我找一天去看一看,我們古代領地受到了這般糟踏。「真是不幸,因為他有禮貌,好象很精明。也許他就差沒在巴黎的『聖殿』街住了!」德·夏呂斯先生說這些個話,看樣子只是想借助他的理論,找到一個新的例子:但他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實際上要達到兩個目的,其中主要的目的是要知道布洛克的地址。「不錯,」布裡肖提醒道,「聖殿街原來叫聖殿騎士團封地。在這方面,您允許我作個說明嗎?」學者道。「什麼?什麼意思?」德·夏呂斯先生冷冷地問道,因為這一說頭使他套取情報受到了阻礙。「不,沒什麼意思,」布裡肖膽怯地答道。「是關於巴爾貝克的詞源問題,人家問過我。聖殿街過去叫做『貝克的巴爾』,因為在諾曼第的貝克修道院在巴黎那裡有它的法庭巴爾(旁聽席)。德·夏呂斯先生沒有答理,裝出沒有聽到的樣子,這是他蠻橫無理的一種表現形式。「您的朋友住在巴黎的什麼地方?街名四之有三取自一座教堂或一座修道院的名字,這就為瀆聖行為繼續下去提供了機會。人們不能阻止猶太人住瑪德萊娜大街,聖奧諾雷區,或聖奧古斯丁廣場,總主教教區碼頭,修女街,還有聖母經街,但得讓他們看到難處。」我們無法告訴德·夏呂斯先生布洛克現在的住址,因為我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父親的辦公室在「白大衣街」。「嚇,簡直邪惡到極點,」德·夏呂斯先生嚷了起來,似乎在自己譏諷與憤懣交加的嚷叫聲中,得到了一種內心的滿足。「白大衣街,」他笑著重複道,每個音節象用凝乳酶凝結住一般。「何其下作!想想看,這一件件被布洛克先生污染了的『白大衣』,是乞丐兄弟的白大衣呀,為毒辣的褻瀆就是在『白大衣街』兩步遠的地方,有一條街巷,街名我記不起來了,全讓給了猶太人,店面上標有希伯來文字,有一些做死面餅的作坊,有一些猶太肉店,真是不折不扣的巴黎猶太胡同。布洛克先生可能就住在那裡。自然嘍,」他又說,語氣誇張而且驕傲,搬弄美學詞藻,通過一種不由自主的遺傳反應,給人一種路易十三老火槍手抬頭仰面的神氣,「我之所以關心所有這些事,完全是從藝術觀出發。政治不是我管的事情,我不能譴責一大片布洛克,因為這個布洛克,後面有一個民族,在這個民族一群出類拔萃的孩子裡,就有斯賓諾莎這樣的人物。而且,我極其欣賞倫勃朗的畫,領略到經常出入猶太教堂所能感受到的美感。但是,一個猶太區,愈是清一色,愈是一應俱全,說到底就愈美。放心好了,況且,這個殘虐的民族,其功利本能與愛財如命已溶為一體,以至於,我說的希伯來街近在咫尺,以色列肉店伸手可得,才使您的朋友選擇了『白大衣街』。實在太可笑了!何況,住在那兒的,正是一個古怪的猶太人,正是他燒開了聖體餅,接下來,我想人們要把他自己燒開,這可能就更離奇了,因為這似乎意味著,一個猶太人的身體可以同仁慈的上帝的聖體相提並論了。也許可以同您的朋友商量一下,讓他帶我們去看『白大衣』教堂。想想看,正是在那兒安放著路易·德·奧爾良的屍體,他是被無畏者約翰謀殺的,不幸的是,無畏者約翰沒把我們從奧爾良人手中解救出來。再說,我個人同我的堂兄弟夏爾特爾公爵相處很好,但到底是一個篡權者的家族,指使謀殺路易十六,剝奪查理十世和亨利五世。況且,他們因為祖上是親王殿下,人們這樣稱呼可能是因為這是一個最驚人的老太太吧,他們可象攝政王及其餘黨了。什麼家族喲!」這一席反猶太人或親希伯來人的演說——人們盡可從字面上也可從言外之意裡去推敲——卻在我耳朵裡被莫雷爾對我的一句附耳低語切斷了,這句話使德·夏呂斯先生大失所望。莫雷爾,他並不是沒有發覺布洛克產生的印象,附耳感謝我把布洛克「打發走了」,並別有用心地補充道:「他很想留下來,所有這一切都是嫉妒,他想取我代之。真是十足的老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