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九六


  晚飯後,汽車把阿爾貝蒂娜帶了回來;天還有點亮;空氣也不那麼熱了,但是,度過了熱辣辣的一天,我們倆都渴望未曾見識過的風涼;只見一彎新月捷足先登在我們激動的眼簾(我常去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那天晚上,還有阿爾貝蒂娜給我打電話的那天晚上,月亮也是這個樣子),象又輕又薄的果皮,後來,又象一瓣四分之一瓣的新鮮水果,似乎有一把無形的刀開始在天穹中為它削皮。還有幾次也是這樣,是我去找我的女友,稍晚一點就是了;這樣一來她就得在梅恩維爾市場拱廊前等我。最初,我認不出她來;我實在亂了方寸,她大概不會來了,她很可能理會錯了。正在這時我看見了她,她穿著束腰藍點白衫裙,只見她輕盈地一跳,登上了汽車,坐在我的身邊,那輕捷的一蹦,與其說是象個小姑娘,不如說象一隻小動物。她一上車,就沒完沒了地親撫我,簡直象只小母狗。當夜幕全面降落,當夜空綴滿了星斗,正如飯店經理對我說的那樣,倘若我們不帶一瓶香檳到林中去散步,我們便伸開手腳躺在沙丘下面,大可不必擔心微弱光線下的大堤上還有人在散步閒逛,他們在黑魆魆的沙灘上什麼也看不清楚,雖然離自己不過兩步遠;我看見姑娘們第一次在水天蒼茫的背景前走過,婀娜的體態洋溢著女性的風韻,大海的柔情,健美的丰姿,我抓住同樣的玉體,緊緊地抱在我的懷裡,我們身上覆蓋著同一頂夜帳,緊挨著海邊,大海風平浪靜,被一道顫抖的光線分成兩半;我們不知疲倦地靜聆大海的吟唱,同歡共樂,大海頓時屏聲靜氣,久久停止了呼吸,簡直象退潮煞住了奔湧;忽而,盼等著的海潮終於姍姍來遲了,就在我們的腳下竊竊私語。我最後把阿爾貝蒂娜帶回到巴維爾。到了她家門前,我們不得不中斷親吻,生怕被人看見;她沒有睡意,於是又隨我一起回到巴爾貝克,我又從巴爾貝克最後一次把她送回巴維爾;早期出租汽車的司機睡覺是不看鐘點的。實際上,我回到巴爾貝克,正是晨露初濕的時候,這一回,雖只剩下我一個人,但我的女友似在我的身邊,一個接一個的長吻象取之不竭的源泉把我灌醉了。桌上,有我的一封電報,要不然就是明信片。又是阿爾貝蒂娜的!那是當我離開她坐小車回來時,她在格特奧爾姆寫的,告訴我她在想我。我一邊讀著一邊上床。此時,我發現條絨窗簾上頭天已經大亮了,我自言自語,我們摟抱著過了一夜仍然相親相愛。第二天早上,當我在大堤上看到阿爾貝蒂娜時,心裡直打鼓,生怕她回答我這一天沒空,不能接受我的邀請一起出去散步,這個邀請,我欲言又止,一拖再拖,久久不敢啟齒。我尤為不安的是,她神情冷淡,心事忡忡;她的一些熟人走了過來;無疑,她已經安排好下午的活動計劃,而我卻被排斥在外。我看著她,看著阿爾貝蒂娜這優美的體態,這玫瑰花般的容貌,她當看我的面,推出了她內心的企圖之謎,不知將作出何種決定,我下午是福是禍,就由它定奪了。一個年輕姑娘,她的整個心靈狀態,她的整個生存前景,採取具有諷喻意義的致命形式在我面前和盤托出亮了相。當我最後下了決心,當我極力不動聲色地問她:「我們馬上一起去散步,直到晚上,好嗎?」當她回答說:「很願意,」我緋紅的臉頓時風停雲散,久久不得安寧的心緒一下子美滋滋地平靜了下來,還了我本來的更為甜絲絲的面目,愜意,沉靜,在暴風雨過後人們往往會有這種表現。我喃喃自語:「她真好,多可愛的人兒!」沉浸在激情之中,雖不如醉酒的迷癡,但畢竟比友誼更深沉,而上流社會的激情只好望塵莫及了。只有當維爾迪蘭家請晚宴和阿爾貝蒂娜沒空同我一塊出去的日子裡,我們才辭去小汽車,我可以利用這些時日,通知那些想見我的人,說我還在巴爾貝克。我允許聖盧在這些日子來這裡,但僅這些日子而已。因為一旦他不期而至,我寧可不見阿爾貝蒂娜,也不願冒風險讓他與她見面,不願讓最近以來我保持的愉快平靜的心態受到損害,不願我的嫉妒心故態復萌。只有聖盧一走我才會放下心來。他也感到遺憾,強制著自己,沒有我的召喚,絕不來巴爾貝克。想當初,德·蓋爾芒特夫人同他一起度過的時刻,我是多麼羡慕,我往拄不惜代價要看到他!人人都在不斷地改變著與我們關係的位置。人們在不知不覺地然而也是永恆不休地前進著,可我們常常看他們一成不變,觀察的時間太短了,以致帶動他們前進的運動難以被發覺。但是,我們只要在自己的記憶裡,選擇他們的兩個形象,這兩個形象是他們在不同的然而是比較接近的時刻留下的,他們本身並沒有什麼變化,至少變化不明顯,但這兩個形象的差異卻可以衡量出他們對我們冷熱親疏關係的位移。他對我談到維爾迪蘭一家時令我惶惶不安,唯恐他對我提出請求,也要在維爾迪蘭家作客,這一點就足以把我同阿爾貝蒂娜一起在那兒嘗到的全部歡樂攪得一塌糊塗,因為我妒忌,我總感到妒火在不斷燃燒。不過,謝天謝地,羅貝明確告訴我,與我的擔心恰恰相反,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去結識他們。「不,」他對我說道,「我覺得這種教權主義的圈子討厭極了。」開始,我不理解修飾維爾迪蘭家的形容詞「教權主義的」是什麼意思,但聖盧句末畫龍點睛,令我茅塞頓開,遣詞造句奇特,是聰明才子慣用的手法,每每叫人驚詫莫名。

  「就是在這些地方,」他對我說,「大家拉幫結夥,抱成一團。你不要對我說那不是一個小宗派;對圈子裡的人甜如蜜,對圈子外的人則冷若冰霜。問題不在於象哈姆雷特,是活下去還是不活下去,而在於是不是屬￿這個宗派裡的人。你是小圈子的人,我舅舅夏呂斯也是小圈子裡的人。你要怎麼樣?我呀,我從來就不喜歡這一套,這不是我的過錯。」

  當然,我把強加給聖盧的未經我的招呼不許來見我的清規戒律,索性推而廣之,在拉斯普利埃,在費代納,在蒙舒凡以及其它地方,不論是什麼人,凡我與之逐漸有所交往的人,我都嚴明我這條清規戒律;但當我從飯店樓上看見三點鐘通過的火車拖著滾滾的煙霧,在巴維爾的深崖峽谷裡,留下癡滯的雲縷。在鬱鬱蒼蒼的半山坡上久久流連忘返,我便毫不遲疑,歡迎即將來同我一起品嘗點心的客人,客人此時仍對我捉著迷藏,仙游於這片縹緲的雲帶裡。我不得不承認,這位客人,是事先得到我的應允才來的,而差不多每次都不是薩尼埃特,我每每後悔不迭。然而,薩尼埃特是存心惹人不愉快的(如果不是來講故事而是來作客那就更令人掃興了),雖則他比許許多多其他人更有文化,更聰明,為人也更好,但同他在一起,似乎非但毫無歡樂可言,而且,除了消沉之外,什麼也得不著,弄得您一個下午都感到敗興。也許,如果薩尼埃特坦率承認,他擔心給人造成苦惱,人們也就大可不必害怕他的來訪了。煩惱,在人們堪忍的種種毛病裡,不過是最不嚴重的一種毛病,他的煩惱興許只存在於別人的想像之中,或許是受到別人的啟示方才受到感染,這種啟示能對他的樸實發生影響。但他極力不讓人看出無人理他,以致不敢自舉自薦。誠然,他不象有些人那樣應酬自有道理,那些人在公共場合,總愛逢人就行舉帽禮,要是他們久違了您,突然在一家門廳裡發現您同他們不認識的顯貴們在一起,他們便會冷不防向您拋一聲響亮的問好,卻又連忙道歉不迭,千萬別對他們的高興和激動見怪,久別重逢,發現您欣然續舊,氣色甚佳,難免喜出望外,等等。然而,薩尼埃特卻相反,他太缺乏膽量。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或者在窄軌火車裡,要是他不怕打擾我,他本來可以對我說,他很願意來巴爾貝克看我。這樣的提議不會嚇壞我的。可他偏不這麼說,他什麼也不主動對我提出,可是,卻愁著眉苦著臉,目光堅不可摧,與燒在瓷器中的釉彩無異,不過,在他的目光裡,有一種急於見您的迫切願望——除非他找到一位更有意思的人——可又摻和著不讓人發現自己有迫切見人的願望的意志,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對我說:「您不曉得這些天您幹些什麼嗎?因為我可能要去巴爾貝克一帶。不過,不,沒什麼了不起的事,我只是隨便問問您。」這種神色騙不了人,而那些反話的符號,我們可以反其意而用之來表達我們的感情,其實一目了然,人們不由尋思,怎麼還會有這種人說類似下面的話:「我到處受到邀請,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實際上是為了掩蓋他們沒有受到邀請的事實。而且,更有甚者,這無所謂的神色,可能由於在其混雜的成分裡摻合進口是心非的意志,給您招惹來的難受,就遠非害怕煩惱或直截了當的想見您的願望所能做得到的,也就是說,那難受,那厭惡,屬￿普通社會禮貌關係的範疇,相當於在愛情方面,一位戀人向一個不愛他的女士提出了一個偽裝的建議,說什麼第二天去看她,卻又馬上改口,說什麼他並不是非這樣做不可,甚至不一定堅持剛才的建議,卻保持著假冷淡的態度。頓時,有一種我莫名其妙的東西從薩尼埃特其人處流露出來,讓人不得不和顏悅色地回答他道:「不,可惜,這個星期,我改日向您解釋……」於是我便讓別人來此地,他們雖然遠不如他的身價高,但也沒有他那憂心忡忡的目光,也沒有他那苦澀百結的嘴巴,他心裡倒想走東家串西家,但每次登門拜訪人家,總是啞著嘴不說話。糟糕的是,薩尼埃特在小火車上很少不遇見來看我的客人,而客人在維爾迪蘭家又很少不對我說:「別忘了,星期四我要去看您,」也恰好是那一天,我告訴薩尼埃特我沒有空。因此,他最終把生活想像成為充滿了背著他故意策劃的玩笑,即使不是故意與他作對的話。另一方面,人們豈能始終一成不變,過分謹小慎微便會變為病態的冒冒失失。那次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他未經我的允許不速而至來看我,正好有一封信,我不知道是誰寄的,撂在桌子上。過一會兒,我發現他聽我說話時心不在焉。那封信,他全然不知道來歷,竟使他著了迷,我老覺得他那一雙象上了釉似的眼珠子就要脫離自己的運行軌道投向那封什麼信上,眼看著那封信正被他的好奇心磁化著。猶如一隻老鷹見蛇就撲過去。他實在忍耐不住了,便先給信換了個位置,好象幫我整理房間似的。他覺得這樣仍不過癮,於是拿起信,翻過來,掉過去,好象機械手的動作。他冒失的另一種表現形式,那就是,一旦拴在您身上,他就走不了了。因為那一天我很難受,我請他乘下班火車,再過半小時就動身。他不懷疑我身體難受,但卻回答我說:「我要待一小時一刻鐘,過後我就動身。」此後,我感到內疚,因為每次我都可以叫他來作客,但卻沒有這樣做。誰曉得呢?也許,即使我消除了他的厄運,別人也會邀請他,他也會立即改換門庭棄我而去,使我的邀請達到雙份好處,一則給他以歡樂,二則我也擺脫了他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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