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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六


  「您不願意跟我們一道去參加化裝舞會?」公爵問我道,「我可以借給您一件威尼斯外套,我知道這會讓誰開心一場。首先當然是奧麗阿娜,這用不著說;我說的是帕爾馬公主。她一直在誇您,總是用您來起誓。您運氣真棒——因為她已經有點成熟了——碰到了她這位絕對有羞恥心的姑娘。不然,她准會把您用作『侍從騎士』,我年輕時人們都這麼說,把您當作一個專門侍候她的騎士。」

  我不想去化裝舞會,但無論如何不能和阿爾貝蒂娜失約。我謝絕了。馬車停了下來,聽差上前讓人把院子的大門打開,幾匹馬好不耐煩地直蹬前蹄,直到大門敞開方才罷休。車子進了院子。「再會。」公爵向我道別。「我和瑪麗呆在一起,弄得那麼近乎,有時總感到後悔。」公爵夫人對我說,「因為,如果說我很喜歡她的話:我倒有那麼點不樂意見到她。不過,我從來沒有象今晚那麼後悔與她在一起,因為這使我在您身邊的時間太少了。」「噢,奧麗阿娜,別多說了。」公爵夫人本想讓我到他們府上稍坐一會。可聽說我不能去,有位年輕姑娘正要上我家來看我,公爵夫人朗笑不止,公爵也跟著大笑。

  「您真是,找這麼個怪時間接待客人。」她取笑我說。「噢,小寶貝,動作快點吧。」德·蓋爾芒特先生對夫人道,「都已經十二點欠一刻了,我們還得化裝呢。」他沒有想到竟在自己的房門前碰了釘子,兩位手持登山杖的太太冷冷地守住房門。她倆不怕天黑路陡,從山上趕來,以阻止一樁醜聞的發生。「巴贊,我們怎麼也得事先跟您說一聲,怕您在今晚的化裝舞會上被人發現:可憐的阿馬尼安一個小時前死了。」公爵一時慌了手腳。這兩個可詛咒的山裡人不早不晚,偏在這個節骨眼裡把德·奧斯蒙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訴他,他眼睜睜看著這場非同一般的化裝舞會對他要化為泡影。不過,他很快恢復了鎮靜,朝他那兩位堂妹大聲道:「他死了!不,不,盡言過其實,言過其實!」這番話既表達了他絕不放棄樂趣的決心,也暴露了他實在沒有正確運用法蘭西語言特有的表達方式的能力。說罷,他再也不理會那兩位手持鐵頭登山杖的親戚,任她們連夜登山趕回家,自己則迫不及待地問隨身男僕:「我的盔形大帽送來了嗎?」「送來了,公爵大人。」「上面是否有透氣的小孔?我可不願被活活憋死,哼!」「有,公爵大人。」

  「啊!真見鬼,今晚真多災多難。奧麗阿娜,我忘了問拔拔爾這雙翹頭鞋您穿是否合適!」「別急,小寶貝,喜劇院的服裝師不是在嘛,他會告訴我們的。不過,您這副馬刺,我看不見得就合適。」「找服裝師去。」公爵道,「等會見,我的小寶貝,不,我還是請您跟我們一道進屋為好,我們試衣的樣子,可以讓您好好開開心。不過,我們以後再細談吧,就要子夜了,我們無論如何不得遲到,以保證盛會能圓滿進行。」

  我也心急如焚,想儘快離開德·蓋爾芒特夫婦。《費德爾》約十一點半鐘結束。加上路上的時間,阿爾貝蒂娜該已經到了。我徑直向弗朗索瓦絲走去:「阿爾貝蒂娜小姐在嗎?」

  「誰也沒來過。」

  我的天哪,這是否意味著誰也不會再來?我焦急不安,阿爾貝蒂娜是否來訪愈說不準,我就愈希望她來。

  弗朗索瓦絲也覺得倒楣,但起因完全不同。她剛剛把女兒在餐桌上安頓好,讓她食用鮮美的夜宵。可聽我回府,她要撤下菜肴,擺上針線,裝模作樣在做針線活,而不是準備吃夜宵,看來已經來不及了,於是對我說:「她剛喝了一口湯,我硬要她吃點骨頭。」就這樣,她把女兒吃的夜宵說得再也簡單不過,仿佛豐盛一點是罪過似的。即使用午餐或晚餐時,若我不巧闖入廚房,弗朗索瓦絲也會裝模作樣,像是大家都已經用完餐,有時甚至辯白道,「我剛才想吃一塊」或「吃一口」。不過,只要瞧一瞧滿桌子杯盤狼藉的樣子,也就不用擔心她會餓肚子了,我突然闖進廚房,弗朗索瓦絲措手不及,自然來不及象罪犯似地把桌上的杯盤藏起來,再說她也不是什麼壞人。接著,她又添了一句:「哎喲,你睡覺去吧,你今天幹活已經夠累了(言外之意是她女兒不僅用不著我們花費什麼,節衣縮食,而且還拼命給我們做活)。你在廚房簡直礙手礙腳,尤其礙先生的事,他在等候客人哩。快,上樓去。」她繼續不停地說,仿佛不得不動用當媽媽的權威,攆女兒去睡覺,實際上,既然夜宵已經吃不成,她在這兒呆著只不過是做個樣子,要是我再留五分鐘,她自己也會溜走的。弗朗索瓦絲朝我轉過身子,用帶有一點她特有的風格的漂亮俗語說道:「先生沒瞧見她困得臉都割下來了。」我暗自慶倖用不著與她女兒費口舌了。

  我已作過介紹,弗朗索瓦絲出生在一個鄉村小鎮,離她母親的故里很近,但無論是水土、莊稼,還是方言,兩個地方都各有不同,尤其是居民的某些風俗,更是迥異。因此,「肉店老闆娘」和弗朗索瓦絲的外甥女處得很不融洽,不過兩人倒有一點共同之處,那就是每當她們出門買東西,總要上「姊妹」或「表姊妹」家串門,一耽擱就是幾個鐘頭,只要一打開話匣子,就再也難以自已,連出門辦何事都忘到了腦後,等她們回到家裡,若先生問起來:「喂,諾布瓦侯爵先生六點一刻是否接待客人?」她們甚至都不會拍拍腦門說一聲「啊!我給忘了」,而是自我辯解道:「啊!先生要我問的是這事,我沒有聽明白,我認為只是去向他問聲好呢。」如果說對一個小時前吩咐的事,她們可以這樣「沒頭沒腦」的話,那麼,姊妹或表姊妹跟她們說的話,只要聽上一遍,就休想從她們腦袋瓜裡抹掉。比如,肉店女老闆聽說英國人在七○年與普魯士人同時向我們開戰,儘管我多次解釋這不是歷史事實,但白費口舌,她每隔三個星期,就要在一次閒聊中對我囉嗦一遍:「這完全是七○年英國人和普魯士人同時跟我們打的那一仗造成的。」「可我都跟您說過上百遍了,您弄錯了。」可她回答說:「不管怎樣,這也不該成為怨恨他們的理由。七○年以來,橋下已經淌過了多少水……」,這說明她確信無疑,觀念毫未動搖。另有一次,她在宣揚與英國人打仗,我當面反對,她說:「當然,最好還是別打仗;可既然不得不打,最好還是馬上就上陣去打。正如姊妹剛才解釋的那樣,自從七○年英國人跟我們打了那一仗之後,簽訂的貿易協定把我們都給毀了。等把他們打敗後,就再也不讓一個英國佬到我們法國來,除非付三百法郎入境費,我們現在到英國去不就是這樣嘛。」

  這個鄉村小鎮居民不足五百,四周栗樹成蔭,柳樹環繞,田野裡種栽土豆和甜菜,鎮裡的居民待人真摯自不待言,但他們一說起話來,有一股子絕不容忍他人打斷的固執勁兒,若有人打斷他們二十次,他們會二十次舊話重提,最終竟使得他們講話象巴赫的賦格曲一樣不可置疑,顛撲不破,小鎮居民的性格由此可見一斑。

  弗朗索瓦絲的女兒恰恰相反,她自以為是當代婦女,已經走出了過分古老的鄉野小道,張口盡是巴黎黑話,一有機會,便少不了逗樂打趣。聽弗朗索瓦絲說我剛從一位親王夫人府上回來,她馬上打趣說:「啊!親王女人准是一個不中用的椰子蛋。」見我在等候客人,她故意把我的名字說成「夏爾」,我很幼稚,忙說不是,這恰又給她提供了逗樂的機會:「啊!我以為呢!我還在思忖『夏爾在等』①客人呢。」這種玩笑的情趣實在不太高雅。見阿爾貝蒂娜遲遲不到,她對我說了一番似乎安慰的話:「我想,您可以這樣死死等著她。她不會再來的。啊!我們今天這幫子小白臉!」這話,我聽了自然就不會那麼無動於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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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中,「夏爾在等」(charlesattend)與「江湖騙子」(charlatan)同音。

  就這樣,她的話語與她母親的迥然不同;可更為奇怪的是,她母親說的話與她外祖母的又有區別,但她外祖母就出生在巴約勒—潘,離弗朗索瓦絲的家鄉近在咫尺。然而,兩地的風光略有差別,兩地的方言也不盡相似。弗朗索瓦絲的老家順山勢而下,延至一山谷,柳樹成蔭。恰恰相反,法國境內離此地很遠的一個小地方,那裡的方言卻與梅塞格利絲人講的幾乎完全相同。是我首先發現了這一情況,但發現的同時,我感到十分討厭。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我看見弗朗索瓦絲跟家裡的一位女僕聊大天,這位女僕就是那地方的人,講著一口地方話。她倆相互之間幾乎全能聽懂,可我卻不知所云,一個字也聽不明白,她們明明知道我聽不懂,卻仍然喋喋不休,以為兩地相距雖然遙遠,但找到了鄉音,不勝歡喜,總可以得到主人原諒,於是當著我的面嘰哩咕嚕,不停地說著那外地的土話,仿佛存心不讓人聽懂似的。每個星期裡,此類語言地理和女僕友情的生動研究在廚房間繼續深入進行,可我從中卻得不到任何樂趣。

  每次院子的大門一開,女門房照例按動電紐,撳亮樓梯燈;院裡居住的人們無一例外,也都早已回府,我很快離開廚房,回到候見廳坐下,一邊窺視著門外。屋子裡,由於門簾稍窄,沒有完全遮住屋子的玻璃門,放進了一道垂直的微光,在樓梯口那若明若暗的光線作用下,昏幽幽的一片。如果這道微光突然變作金黃色,那說明阿爾貝蒂娜已從下面進來,兩分鐘後便可出現在我的身旁;夜已經這麼深,別人決不可能來訪。我等待著,兩隻眼睛怎麼也離不開那道光線,可那條微光一成不變,總是暗暗的,我整個兒傾著身子,以保證看得清楚;然而,縱然我目不轉睛也無濟於事,若發現那道垂直、幽暗的光線驟然中了魔法,化作一條含意深遠,金光燦燦的光柱,我定會喜出望外,心蕩神馳,可那道黑光全然不顧我強烈的欲望,不施予我這份歡悅。毫無疑問,這是對阿爾貝蒂娜的焦慮之情,然而在蓋爾芒特的整個晚會上,我想念她的時間總共不到三分鐘!普普通通的肉體享受有可能得不到滿足,這激起了我昔日等待別的少女,尤其是遲遲不見人影的希貝爾特時體味到的那股翹首企盼的滋味,同時又造成了我精神上的莫大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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