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三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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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親愛的,如果您要爭論巴爾札克,我們就不會有完了。還是把這留到墨墨來的那天吧。他更神,巴爾札克的作品都能背出來。」 公爵見妻子打斷他的話頭,非常生氣,默默地、充滿著威脅地瞪了她幾秒鐘,那雙獵人的眼睛猶如兩管上了子彈的手槍。其間,阿巴雄夫人和帕爾馬公主就悲劇詩和其他問題交換了看法,她們的聲音傳到我耳朵裡很不清楚。忽然,我聽見德·阿巴雄夫人說:「啊!夫人高見。我同意您的看法,他讓我們看到的世界是醜惡的,因為他不善於區分醜與美。更確切地說,他的虛榮心太強,總認為自己說的都是美的。我和殿下的看法一致,承認在那首詩中,有些詩句十分可笑,晦澀難懂,在審美觀上也有不少錯誤,讀起來很費勁,像是用俄語或漢語寫的,顯然法語中不會有那些東西。但是一旦費了勁讀下去,就會得到報償,會感到詩中充滿了想像。」她們談話的開頭我沒有聽到,但我最終還是搞清楚了,他們說的那個不善於區分美與醜的詩人是維克多·雨果,那首和俄語或漢語一樣難懂的詩就是: 孩子出現的時候,家裡人圍成一圈, 又是鼓掌,又是歡呼…… 這是詩人的早期作品,它的風格與其說接近《歷代傳說》的作者維克托·雨果,毋寧說更接近戴烏裡埃夫人①。我不僅不覺得德·阿巴雄夫人滑稽可笑,相反,我從那雙聰慧的眸子,那頂鑲有花邊的軟帽和從軟帽中垂下的一縷縷卷髮看到了她的價值(在這張極其真實、極其平常的餐桌上,她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我是帶著何等失望的心情在這張餐桌上就座的呀)。德·雷米薩夫人、德布洛伊夫人、德·聖多萊爾夫人以及所有傑出的女性都戴這樣的軟帽。她們在令人陶醉的書簡中,那樣學說淵博地、那樣恰到好處地引證索福克勒斯、席勒和《模仿耶穌》②,可是,浪漫主義作家的第一批詩問世時,她們都感到恐懼和厭倦,正如我外祖母對斯泰法爾·馬拉美③的後期詩作感到恐懼和厭倦一樣。 -------- ①戴烏裡埃夫人(1637——1694),法國女詩人。 ②《模仿耶穌》是用拉丁文為基督教徒寫的書,作者不詳。 ③馬拉美(1842——1898),法國詩人。初期屬巴那斯派,後來成為象徵派的代表,作品充滿神秘主義色彩。 「德·阿巴雄夫人很喜歡詩,」帕爾馬公主被德·阿巴雄夫人說話的熱烈語氣所打動,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不,她對詩一竅不通,」德·蓋爾芒特夫人利用德·阿巴雄夫人忙於反駁德·博特雷耶將軍,聽不見別人說話的機會,悄聲地回答帕爾馬公主,「她被遺棄後,變得對文學感興趣了。我要告訴殿下,我是替罪羊,只要哪天巴贊不去看她,也就是說幾乎每天都要跑到我這裡向我訴苦。巴贊對她厭煩,這畢竟不是我的錯。我總不能強迫他去看她呀,我倒情願他對她忠實一些,因為我就可以少看見她幾回了。但是她讓他感到厭倦,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她人並不壞,但您很難想像她有多討厭。她每天都把我搞得頭痛難忍,我只好天天服一片匹拉米洞。這一切都是巴贊不好,胡亂和她睡了一年覺。再加上我還有那麼一位男僕,迷上了一個小婊子,只要我不請這個小蕩婦離開她拉客的街道,來和我一起喝茶,他就要給我臉色看!啊!生活真讓人感到厭煩!」公爵夫人無精打采地作結論說。 德·蓋爾芒特先生對德·阿巴雄夫人感到厭倦,主要是因為他又有了新歡。聽說是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那位被剝奪了假日的男僕恰好正在上菜。我想他此刻仍然是悶悶不樂,心煩意亂,因為我注意到,他在給德·夏特勒羅先生上菜時,動作很不利落,胳膊肘多次和夏特勒羅公爵的胳膊肘相碰。男僕滿臉通紅,但年輕的公爵沒有對他發火,相反,他用淡藍色的笑眼看著他。我感到,客人不發脾氣,是仁慈的表現。可他笑個沒完,我不由得認為,他看到僕人神情沮喪,也許感到幸災樂禍。 「親愛的,您同我們談維克托·雨果,可您知道,這又不是什麼新發現,公爵夫人看見德·阿巴雄夫人神色憂慮地轉過臉來,便對她說道。「您別指望當這個年輕人的保護人了,他的才華早已盡人皆知。雨果的後期作品《歷代傳說》(我記不清書名了)是很乏味。但是,《秋葉集》和《暮歌集》卻常使人感到他是一個詩人,一個真正的詩人。甚至在《沉思集》中,」公爵夫人接著說,自然,她的交談者誰也不敢反駁,「也不乏優美的東西。但我承認,《暮歌集》以後的作品,我不敢妄加評論。再說,在維克多·雨果的好詩——是有一些好詩——中,經常可以看到有見解的詩句,甚至有精闢的見解。」 接著,公爵夫人以一種恰如其分的感情,緩慢地朗誦雨果的詩句,憂鬱的思緒從她的語調,而不是從她的聲音中流瀉出來,沉思而迷人的目光凝視著前方: 你們聽: 痛苦是個果實,上帝不會讓它生長在 吊不起苦果的脆弱的樹枝上, 還有: 死人不會長久留在世上…… 哎!不等他們在棺木中灰飛煙滅, 我們的心就已把他們遺忘! 公爵夫人的臉上露出了幻滅的微笑,痛苦的嘴角出現了嫵媚的笑紋,明亮而迷人的、愛幻想的雙眸凝視著德·阿巴雄夫人。我開始熟悉這雙眼睛了,還有她的聲音,無精打采地拖著長音,那樣沙啞,可又那樣悅耳動聽。從她這雙眼睛和這個聲音中,我又領略到貢佈雷的許多自然風光。當然,她的聲音常常故意帶點粗獷的泥土味兒,但卻包含著深刻的內容。首先是出生。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祖輩是外省人,是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個分支,長久呆在外省,說話更加大膽,更加野蠻,更具有挑釁性。其次是習慣。這是真正高雅的和有才智的人具有的習慣,知道高雅不等於說話不直率;同時也是貴族的習慣,更樂意同農民而不是同市民親善。還有其他各種特徵。作為社交界的女王,德·蓋爾芒特夫人比任何人更容易炫耀這些特徵,而她也竭盡全力讓它們顯露出來。據說,她的姐妹也有同樣聲音。她不喜歡她們。她們不如她聰明,幾乎是按照資產階級方式結的婚(如果可以用這個副詞的話,也就是說她們嫁給了名不經傳、無聲無息的貴族,住在外省,或在巴黎,在毫無光彩的聖日耳曼區)。她們也有同樣的聲音,但儘量加以抑制和糾正,使它變得柔和,正如在我們中間,敢於標新立異的人鳳毛麟角,一般都是努力模仿被人交口稱讚的典範。但是奧麗阿娜比她們聰明得多,富裕得多,尤其是比她們時髦得多。當她還是洛姆親王夫人時,就曾成功地使威爾士王子①跪倒在她腳下。她深深懂得,這個不協和的聲音是一種魅力,她用敢於標新立異、敢於成功的魄力,在社交方面施展聲音的魅力,就象女演員雷雅內②或雅娜·格拉尼埃③(當然,這裡不是在比較她們的價值和才華)在戲劇方面施展她們聲音的魅力一樣——這是富有特性的令人讚美的聲音,但她們的姐妹(誰也未曾見過)也許會把這個特點當作缺點掩飾起來。 德·蓋爾芒特夫人喜歡表現鄉土特色,除了上述種種理由外,還應歸功於她最心愛的作家梅裡美、梅拉克和阿萊維。她喜歡「自然」的本色,喜歡平淡無奇的散文腔和單調乏味的社會風氣,卻把散文寫得詩意盎然,把社會風氣寫得栩栩如生。此外,公爵夫人還字斟句酌,裝腔作勢,大部分詞匯都要選擇她自認為最具有法蘭西島④和香檳省的發音特點,因為她使用的語彙如果比不上她丈夫的妹妹馬桑特夫人,至少也得有幾分象一位舊時代的作家才行,我們聽膩了雜七雜八、混亂不堪的現代語言,若能聽一聽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閒談,無疑——儘管知道沒有什麼新鮮東西——這是一種很好的休息;如果和她單獨在一起,而她故意放慢說話節奏,使話語變得更加純淨,我們就會象聽一首古老的民謠那樣,感到輕鬆愉快。此刻,我疑視著德·蓋爾芒特夫人,聆聽著她的談話,我看見法蘭西島或者香檳省的一塊天空禁錮在她那永遠象下午般寧靜的眸子中。這淡藍色的天空,傾斜成一個角度,就象聖盧的眸子中呈現的天空一樣。 -------- ①威爾士王子是對英國國王長子的統稱。 ②雷雅內(1856—1920),法國女喜劇演員,才華出眾,扮演過各種角色。 ③格拉尼埃(1852—1938),法國女喜劇演員,儀容秀美,性格活潑、熱情,演技高超,深得觀眾喜愛。 ④法蘭西島為法國舊地區名,位於巴黎盆地中部。法蘭西島的方言後來成了法國國語。 就這樣,通過上述各種特點,德·蓋爾芒特夫人不僅表現了法國最古老的貴族社會,而且,還讓人看到了不久以前布洛伊夫人在欣賞和抨擊七月王朝下的維克多·雨果時可能採用的方式,此外,還顯示出對梅裡美和梅拉克文學的濃郁興趣。第一個特點和第二個相比,我更喜歡第一個,它更有助於我彌補我來到這個聖日耳曼區,看到它同我想像中的聖日曼區有天壤之別時產生的失望情緒。但是,拿第二個和第三個相比,我就更喜歡第二個了。然而,如果說德·蓋爾芒特夫人表現蓋爾芒特精神是無意識的,那麼,她對巴耶龍①和小仲馬的興趣卻是審慎的,有意識的。她這個興趣同我的恰恰相反,所以,當她同我談聖日耳曼區時,就象在同我談文學,並且,只有在她同我談文學時,我才覺得她比任何時候更愚蠢,更帶有聖日耳曼區的特徵。 -------- ①巴耶龍(1834——1899),法國劇作家,他的作品以巧妙的情節和靈活的思想取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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