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二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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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不僅不再愛她,甚至也不象在巴爾貝克時那樣,害怕毀了她對我的友誼,因為友誼已經不再存在。毫無疑問,我早就在她眼裡變得可有可無了。我意識到,她已不再把我看作是那個「小圈子」的成員。從前我費盡心機想加入,當我獲得成功,我是多麼高興啊!況且,她的神態不象在巴爾貝克海灘時那樣坦率、和善,我也就感到用不著畏畏縮縮,顧慮重重了。然而,我認為,使我最後下決心的還是我在語文學上的新發現。我繼續把一個新環節加到外在的語鏈上(語鏈下面隱藏著我內心的欲望),就在阿爾貝蒂娜坐在我床邊的時候,我談到了小團體的一個姑娘,說她雖然比其他幾位細小,但我覺得她挺漂亮。「是的,」她回答我說,「看上去象個黃毛丫頭。」顯然,在我剛結識她時,她還不會說「黃毛丫頭」。如果事情正常地發展,她很可能學不到這個詞,即使她沒學會,我也不會感到有什麼不好,因為沒有什麼比說「黃毛丫頭」更惹人惱火了,聽到這個詞,我們會感到牙疼,就象在嘴裡放進了一個大冰塊。但是,即使阿爾貝蒂娜(她是多麼漂亮)說「黃毛丫頭」,我也不會感到不愉快。相反,我覺得,這個詞即使不能說明她從外表看已經入門,至少也顯示她內在的變化。可惜時候不早了,如果我想讓她及時趕回家吃晚飯,同時不耽誤我用飯的話,我就該同她說再見了。晚飯是弗朗索瓦絲準備的,她不喜歡讓飯菜涼著。而且,也許她早已認為我們違反了她的一條規章制度,因為我父母不在家,而阿爾貝蒂娜和我在一起呆了那麼久,致使一切都得往後推。但是,在「黃毛丫頭」這個詞面前,這些理由也就如泥牛過海,不再存在了。於是,我急忙說: 「您能想像得出我一點也不怕癢嗎?您可以胳肢我一個小時,我連感覺都不會有。」 「真的?」 「我向您保證。」 她肯定明白,我這是在笨拙地表達一種情欲。因為她就象在向你提出一個你不敢企求的,但你的話已向她證明你會覺得有用的建議似的,用女人慣有的謙恭對我說: 「你願意試一試嗎?」 「如果您願意的話。不過,您躺到我床上來,這樣也許更方便。」 「這樣行嗎?」 「不,往下一點。」 「可是,不怕我太重了嗎?」 她正說著,房門打開了,弗朗索瓦絲拿著燈走進來。阿爾貝蒂娜差一點來不及回到椅子上。弗朗索瓦絲可能一直在門口偷聽,甚至從鎖孔裡瞧我們,故意選這個時刻給我們一個措手不及。但我沒有必要作這個假設,她也許不屑用眼睛去證實她的本能已充分感覺到的東西,因為她和我,和我的父母親長期生活在一起,敬畏、謹慎、關切和狡猾培養了她這種具有幾乎是有預見性的本能的感覺,正如水手能感覺到大海,獵物能感覺到獵人,醫生——至少是病人——常常能感覺到疾病一樣。凡是弗朗索瓦絲能預見到的,都有充分的理由使人瞠目結舌,正如古人根據微乎其微的信息工具就能預知即將發生的事。弗朗索瓦絲的信息工具不比古人多,不過是膳食總管偷聽到的隻字片語罷了,僅僅是我們晚餐談話內容的二十分之一,況且,傳到廚房已經變了樣。而且,她的錯誤,也和古人的錯誤一樣,和柏拉圖所相信的奇談一樣,與其說是由於物質條件貧乏所致,毋寧說應歸因於錯誤的世界觀和先入之見。即使在現在,對於昆蟲習性作出最重大發現的,也可能象這樣是一個既無實驗室,也無任何器械的科學家。但是,如果說弗朗索瓦絲的奴僕地位不曾妨礙她獲得一種為藝術所必須的科學——藝術是科學的極限,藝術在於把科學成果告訴我們,而使我們大吃一驚——那麼約束就更不成其為障礙;在這點上,約束不僅沒有阻礙科學發展,反而大大促進了發展。當然,弗朗索瓦絲毫不忽視語調、態度等輔助因素。因為她對任何一個和她地位相等的人說的話,不管多麼荒唐,和我們的思想多麼格格不入,她卻毫不懷疑,全盤接受(然而我們對她說的話和希望她相信的事,她卻從不相信)。因此,她對我們的論點越是流露出不相信,她在轉述——因為間接引語能使她不受懲罰地對我們說出不堪入耳的話——一個廚娘的話時(她說,那家的廚娘對她說,她威脅主人了,在眾人面前把他們當「畜生」看待,可事實上他們卻對她百般寵愛),就越是用一種使人感到她把廚娘的話當做金科玉律的語氣。弗朗索瓦絲甚至還說:「如果我是女主人,我一定會很生氣。」儘管我們對五樓那位夫人沒什麼好感,但是聽了這個不成體統的例子也得聳聳肩,就象聽到了一則令人難以置信的寓言一樣。但是,敘述者卻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辯,使人感到她的斷言是無可置疑的,是令人惱火的。然而,尤其是弗朗索瓦絲和作家有相似之處。當作家被一個君主或一種詩學,被某些詩律或一種國教束縛住手腳時,他們常常需要一種濃縮力,而在自由的政治體制或無政府主義的文學體制下,這種濃縮力就沒有用武之地了;同樣當弗朗索瓦絲不能明確回答我們的問題時,她就會象泰雷西亞斯①那樣說話,如果需要寫,會採用塔西脫②一樣的方法。她善於把她無法直接表達的思想濃縮成一句話,如果我們對這句話提出指責,就不可能不連累到我們自己。有時她甚至一句話也不說,而是用靜默,用東西的擺法來表達。 -------- ①泰雷西亞斯是希臘神話中底比斯的盲人占卜者,受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神示能聽懂鳥語,預卜未來。 ②塔西脫(約55—約120),古羅馬歷史學家,文體獨具風格。主要著作有:《年代說》、《歷史》、《日耳曼尼亞志》等,均系研究西方古史的重要資料。 舉個例子。有時候,我一時疏忽把一封不該讓她看見的信(比如,因為寄信人不懷好意地談到了她,這會使她懷疑收信人也對她心懷敵意)遺忘在桌子上,和別的信混雜在一起,晚上,當我憂心忡忡地回到家裡,直接走到我的臥室,一進屋,那封可能連累我的信首先映入我的眼簾,正如它不可能不引起弗朗索瓦絲的注意一樣。她把我的信整整齊齊堆成一堆,把那封信放在最上面,無異於把它放在一邊,這種醒目的位置無疑是一種語言,很有說服力,使我在門口就嚇得渾身打顫,仿佛聽到了嚇人的喊聲。弗朗索瓦絲很擅長導演這類把戲,她先不出場,設法讓觀眾知道她已經知道一切,然後她才登場。為了象這樣讓一個無生命的東西說話,她既有歐文①和弗雷特裡克·勒梅特爾②的天才,又有他們的耐心。此刻,弗朗索瓦絲儼然象一個「暴露罪惡的正義女神」,她把那盞燈高高舉起,照在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頭頂上,燈光清楚地映出了少女的身軀在床罩上留下的明顯可見的痕跡。燈光下,阿爾貝蒂娜的臉仍然嫵媚動人,雙頰依然呈現出在巴爾貝克時我曾為之陶醉的光輝燦爛的光澤。從總體上看阿爾貝蒂娜的臉有時顯得蒼白無力,但是,在燈光的照射下,漸漸染上了一層極其均勻、極其紅潤的色彩,顯得無限堅實,無限光潔,真可以和某些鮮花特有的豔麗的肉色媲美。然而,弗朗索瓦絲的突然闖入使我措手不及,我喊道: 「怎麼,都點燈了?我的上帝,這燈光真刺眼!」 -------- ①亨利·歐文(1838—1905),英國演員、導演。曾主持倫敦蘭心劇院。以扮演莎士比亞劇作中的哈姆雷特、奧賽羅等角色著稱。 ②勒梅特爾(1800—1876),法國喜劇演員。演過莎士比亞、雨果等人的許多作品和政治滑稽歌劇。 顯然,我是想用這第二句話掩飾我內心的慌亂,想用第一句話對我的遲到表示歉意。弗朗索瓦絲用一句殘酷而模棱兩可的話作回答: 「要不要熄掉?」 「熄掉,怎麼樣?」阿爾貝蒂娜湊著我的耳朵說,她把我當作主人和同謀,用一句語法性的問話,通過疑問的語調,把這種心理上的肯定親昵而強烈地表達出來,我不由得心醉神迷,不能自己。 當弗朗索瓦絲離開房間,阿爾貝蒂娜重新坐到我床上時:「您知道我怕什麼嗎?」我對她說,「我怕如果我們象這樣繼續下去,我忍不住要吻您了。」 「那可是一個令人愉快的不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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