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三一


  我意識到,如果男人是通過想像認識一個女人的,那麼他會想像在這個女人小小的臉孔後面蘊藏著無限美好的東西;相反,如果是以最粗俗的方式認識的,那麼他魂牽夢縈的東西可能會分解成微不足道、毫無意義的物質成分。我認識到,我在妓院花二十法郎得到的一個女人,在我看來,她不過是一個想得到二十法郎的女人,其實她本人不值二十法郎;可是,如果我一上來就把她想像成一個奇妙而神秘的、難以得手、難以留在身邊的女人,那麼,她就成了無價之寶,比一切受人羡慕的地位,甚至比家庭的溫存還要重要。不錯,我和羅貝看見的是同一張瘦削而狹長的小臉,但是,我們是從兩條相反的、永遠也不會交叉的道路走到她跟前的,我們決不會看到同一副面孔。這張臉以及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動作,我是從外部認識的。這張臉和任何一個為了二十法郎就向我出賣肉體的女人的臉並無二致。同樣,這張臉上的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動作,在我看來,僅僅是極其普通的動作,毫無個性,毫無意義,我根本沒有興趣去尋找具體的人。然而,可以說我一開始就得到的東西——這張任人撫摸和親吻的臉——對羅貝來說卻是終點。他是懷著多大的希望、疑慮、猜疑和夢幻朝這個目標走去的呀!是的,為了得到這個為二十法郎就出賣肉體的女人,為了不讓她落到別人手中,羅貝付出的錢何止百萬!他花了那麼多錢,有時卻不能得手,可能由於出現了意外的情況,那個準備委身于他的女人突然躲開了,也可能另有約會,或有什麼事使她那天更難相處。如果她同一個多愁善感的男人打交道,即使她沒有覺察,尤其是她有所覺察,就會有一場可怕的追逐。這個多情的男子心灰意懶,但又不能沒有這個女人,於是窮追不捨,而她卻拼命躲避,這樣,他為了博得一個微笑,一個他不敢再奢望得到的微笑,要比得到一個女人委身所付出的代價還高一千倍。在這種情況下,有時因為判斷上的失誤,或在痛苦面前膽怯,你會狂熱地把一個妓女當作不可接近的偶像,這樣,你就永遠也別想得到這個女人的溫存,別想得到她的第一個吻,甚至你連要求都不敢提,怕違背了你那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信念。在你離開人世時,你連同心愛的女人接吻的滋味都沒有嘗到,這有多麼痛苦!不過聖盧還算走運,拉謝爾的百般溫存,他都體味過。當然,如果他現在知道他情婦曾為一個金路易①而把自己的肉體出賣給隨便哪個男人,他可能會感到揪心徹骨的痛苦,但為了不失去她的歡心,他仍然會付給她這一百萬法郎的,因為他所知道的事還不足以使他迷途知返(對人重要的事往往不受人意志的控制,而受某種自然規律的支配),他仍然在夢幻中想像她的臉,因而看不清她的真面目。現在她那張瘦削的臉孔一動不動,毫無表情,就象承受了兩個巨大的大氣壓力的紙片,被兩股無限大的力量維持著平衡,這兩股力量一齊通到她身上,卻沒有相遇,因為被她隔開了。我和羅貝都在凝視她,我們從不同的角度看見了她身上的奧秘。

  我並不覺得「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有什麼了不起,而是覺得人的想像力,人的幻想具有偉大的力量,愛情的痛苦就是人的幻想造成的。羅貝看出我在激動。我扭過頭去看對面花園中的梨樹和櫻桃樹,好使羅貝相信是果樹的美景使我動情的。而事實上,這些美景也的確打動我的心,把那些不僅要用眼睛看,而且要用心感覺的東西呈現在我面前。我把在花園中看見的這些果樹,當成素未謀面的天使了,我會不會和馬德萊娜②一樣看錯呢?耶穌復活的那天,也是在一個花園裡。馬德萊娜看見一個人的形體,「以為是一個園丁」。這些向著適宜於午睡、垂釣和看書的樹影俯下身軀的令人讚歎不絕的白衣少女難道不就是天使嗎?這些白衣少女維護著我們對黃金時代的記憶,她們向我們保證,真實並不象人想像的那麼美好,但只要我們努力使自己配得上,作為報酬,真實也可能閃發出詩的光輝,純潔而奇妙的光輝。我和聖盧的情婦寒暄了幾句。我們抄近路穿過村子。房屋很髒。但即使在最肮髒的、像是被硝酸雨燒焦了的房屋前,也站立著一個神秘的旅客,要在這受到詛咒的城鎮裡停留一天。這個光輝燦爛的天使,展開令人眩目的白翅膀,保護著肮髒不堪的房子:這就是一棵掛滿白花的梨樹。聖盧和我朝前走了幾步:

  「我本不打算到這裡來的,我們兩人在城裡等她,我甚至更樂意和你單獨在一起吃午餐,一直單獨呆到去我外婆家的時候。可是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她多麼希望我們來接她呀!她對我太好了,你知道,我不能拒絕她。再說,她會使你愉快的,她很有文學天賦,很容易動感情。況且,和她一起在飯店共進午餐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她是那麼可愛,那麼樸實,總是對什麼都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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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法國使用的面值二十法郎的金幣。
  ②《新約全書》中看見耶穌復活的女聖徒。耶穌遇難後,馬德萊娜到耶穌的墳墓去給他塗聖油,發現屍體不在洞穴,她在尋找途中,遇見復活後的耶穌,錯以為是園丁。


  然而,我相信恰恰在那天上午,很可能是唯一的一次,羅貝在一瞬間擺脫了他通過一個個溫存的印象慢慢地組合起來的女人,猛然看見不遠處站著另一個拉謝爾,和他的拉謝爾長得一模一樣,但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是一個傻頭傻腦的小娼妓。離開爽心悅目的果園後,我們就去趕火車回巴黎了。在車站上,拉謝爾走在我們前面,相隔幾步遠。突然,有兩個和她一樣俗不可耐的「野雞」認出了她,她們以為她是隻身一人,便咋咋呼呼地嚷了起來:「是你啊,拉謝爾,和我們一起上嗎?呂西安娜和謝爾梅娜都在車上,正好還有空位子。來吧,和我們一起去溜冰。」她們正要把各自的情夫,也就是把站在她們身邊的兩個「時裝百貨商店的職員」介紹給她,突然發現拉謝爾有點局促不安,便好奇地朝旁邊張望,發現了我們,連忙道歉,同她告別;她也同她們道了再見,有點尷尬,但很友好。這是兩個可憐的小野雞,圍巾是用假水獺皮做的。聖盧第一次邂逅遇見拉謝爾時,她差不多也是這個模樣。聖盧不認識她們,也不知道她們的姓名,看見她們和他的情婦關係這樣密切,便頓時生了疑團:他的情婦也許從前過著、甚至現在仍然過著一種見不得人的生活,一種同他和她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也就是為了一個金路易而出賣肉體的生活。他不僅隱約看見了這種生活,而且還隱約看見了另一個拉謝爾,一個陌生的拉謝爾,和那兩個小野雞一樣的拉謝爾,二十法郎身價的拉謝爾。總之,他感到拉謝爾在瞬間分成了兩半,他在他的拉謝爾身旁隱約看見小野雞拉謝爾,那個真實的拉謝爾——如果能說野雞拉謝爾比另一個拉謝爾真實的話。此時此刻,也許聖盧心裡在想,他本打算用自己的高貴門第去作一筆交易,同一個有錢的小姐結婚,以便能每年繼續供養拉謝爾十萬法郎,現在看來沒有這個必要了,他完全能輕易地擺脫他目前生活的地獄,花一點兒錢就可以得到他情婦的歡心,就象那兩個時裝商店的職員,用很少的錢就買到了那兩個娼妓的歡心一樣。可是怎麼辦呢?她沒有什麼過錯呀。他給她的錢少了,她對他的熱情就會減少,她就不會再給他說一些使他神魂顛倒的甜言蜜語了。為了炫耀自己,他常常把情婦信上的話念給同事聽,要他們知道她多麼溫柔,卻從不向他們透露他花了多少錢供養她:不管他送給她什麼,一張照片上的題詞也好,電報上最後的客套話也好,這些最簡單、最珍貴的語言也都是金錢轉化成的。即使他避而不說拉謝爾難得的溫存是用高價買來的,我們也不能認為他這樣做是出於自尊和虛榮,儘管這個簡單片面的推理常被人荒謬地用到所有花錢供養女人的情夫和許許多多丈夫身上。聖盧不是傻瓜。他清楚,那些滿足虛榮心的一切快樂,憑他高貴的門第和英俊的面孔,他不花一分錢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到;相反,他和拉謝爾的曖昧關係只能使他同上流社會疏遠,使他在人們的心目中貶值。他這種想顯示自己不花一分錢就贏得戀人綿綿情意的自尊心,不過是愛情的衍生物,是需要向自己同時也向別人表明,他被心愛的人深深地熱愛著。拉謝爾朝我們走過來,那兩個女人也上了車。但是,呂西安娜和謝爾梅娜的名字,如同她們的假水獺皮圍巾和時裝百貨商店職員裝模作樣的神態一樣,使新拉謝爾的形象延續了一會兒。在這一瞬間,聖盧想像出巴黎比加勒廣場的生活,陌生的朋友,肮髒的錢財,盲目作樂的下午;他似乎感到連接克利希林蔭道的各條大街上,陽光不如從前他和他情婦散步時那樣明媚燦爛了,因為愛情和同愛情形影不離的痛苦,就象酒醉心明一樣,能使我們的感覺變得細膩。他想像在巴黎似乎還有一個城中城;他覺得,同拉謝爾交往就象在探索一種一無所知的生活,因為儘管拉謝爾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像是他的同類,但是她和他的共同生活畢竟是她真實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寶貴的一部分,因為他給她的錢數不勝數,這能使她受到她的女友們的羡慕,同時又能使她有一天攢足錢後隱居鄉下或躋身於大劇院。羅貝本想問她呂西安娜和謝爾梅娜是誰,如果她去她們的車廂,她們會給她講些什麼,她和她的女伴們在一起將怎樣度過這一天。他想,如果他和我不在場,她們溜完冰可能會到奧林匹亞酒店尋找高級消遣。有一刻功夫,奧林匹亞酒店及周圍的一切——他一向都很討厭這些地方——使他既好奇又痛苦;科馬丁街的明媚春光使他產生了一絲懷舊情愫,假如拉謝爾不曾同他相識,呆會兒她也許會到那條街上去掙一個金路易。可是,向拉謝爾提這些問題又有什麼意思呢?不用問他就知道,她的回答不是沉默,便是謊言,或是什麼不說明任何問題卻會給他帶來痛苦的話。兩個拉謝爾持續了很長時間。列車員要關車門了,我們趕緊登上了一個頭等車廂。拉謝爾珠圍翠繞,這讓羅貝再次感到她是一個無價之寶。他撫摸著她,又把她嵌入他的心中,在心裡默默地凝視著,就和從前一貫做的那樣——除了他看見她在比加勒廣場上那一瞬間的印象以外——火車開動了。

  她確實有點「文學天賦」。她滔滔不絕地給我談書,談新藝術和托爾斯泰主義,只是偶爾停下來責備羅貝酒喝得太多。

  「啊!要是你能和我生活一年,你瞧吧,我就光讓你喝水,你活得會比現在更好。」

  「一言為定,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去。」

  「可是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情很多(因為她對戲劇藝術態度十分認真)。況且,你家裡人會怎麼講?」

  接著,她開始在我面前大肆譴責羅貝的家庭。我感到她的責備非常正確,聖盧也完全贊同她的看法,不過,他卻違抗她的禁令,不停地喝著香檳酒。我也認為他飲酒不好,並且感到她對他的影響不壞,我準備勸他不必管家裡人怎麼講。談話間我不慎提到德雷福斯,這個年輕的女人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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