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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果然,就在大家都認為羅貝的女友只好一個人去布魯日的時候,聽說德·鮑羅季諾上尉改變了主意,批准聖盧士官到布魯日去度假,而且給的假期很長。事情是這樣的。鮑羅季諾親王的一頭濃發是他的驕傲,他是城裡最有名的理髮師的老主顧。這位理髮師從前曾給拿破崙三世的理髮師當過夥計。德·鮑羅季諾上尉同他關係很好,因為儘管他老擺出一副神氣的樣子,但對小市民倒也隨和。但是,親王在理髮師那裡至少有五年的欠帳沒有償清,葡萄牙牌香水、君王牌香水、燙髮鉗、剃刀、磨剃刀的皮帶和香波或髮式,使親王的欠帳越來越多,自然理髮師就更看重當場付錢,而且還有車馬的聖盧了。熱心的理髮師瞭解到聖盧因為不能和他的情婦一起去布魯日而悶悶不樂,便乘給親王刮鬍鬚之機同他講了這件事。親王被一件白大褂裹住了手腳,頭仰著,動也不敢動,怕被剃刀割了喉嚨。理髮師敘述的一個年輕人的風流韻事博得了上尉親王的微笑——波拿巴式的寬容的微笑。他當然不大可能想到他的欠帳,但是,理髮師說的話可以使一個公爵發脾氣,也可以使他發善心。反正他下巴額上的肥皂還沒有擦淨,他就批准假了,而且讓聖盧當晚就動身。至於理髮師,他平時是個吹牛大王,要吹牛就得會撒謊,用離奇的謊言往自己臉上貼金,可這一次卻例外,他幫了聖盧的大忙,不僅閉口不提自己的功勞,而且以後再也沒對羅貝提這件事,好象虛榮心就要撒謊,既然不需要撒謊了,虛榮心也就變成了謙虛。

  羅貝的朋友們都對我說,不管我在東錫埃爾呆多久,也不管我什麼時候再來,如果羅貝不在,他們的馬車、住房和業餘時間都可歸我支配,我感到這些年輕人一心想用他們的奢侈品和青春活力來幫助我克服我的弱點。

  「再說,」聖盧的朋友們在懇求我留下後又說,「您為什麼不每年都來呢?您不是也感到這裡可愛的生活使您很快樂嗎?

  您甚至就象一個老兵,對團裡發生的一切都感興趣。」

  他們把我稱作老兵,是因為看到我仍然興趣勃勃地要求他們根據自己的看法,把我知道名字的軍官按照他們的德才分一分類,就象從前讀中學時,我讓同學給法蘭西劇院的演員排一排隊一樣。如果聖盧的朋友在談到一個我從來都是聽人最先提到的將軍(如加利費或內格裡埃什麼的)時說:「內格裡埃呀,是最平庸的將軍了」,繼而拋出一個完美無缺、饒有趣味的新名字,如博將軍或謝斯蘭·德·勃艮第將軍,我會感到又驚又喜,就和從前看到迪龍或法布夫爾的名字大勢已去,被一個聞所未聞但突然變得赫赫有名的阿莫裡擊退時的心情完全一樣。「啊!甚至比內格裡埃還要卓絕?在哪方面?請給我舉個例子。」我希望他們把團裡的軍官甚至包括下級軍官作一個明確的區分,我想看他們是怎樣區分軍官的,從而掌握判斷軍人優劣的標準。在我最感興趣、最樂意聽人談論的軍官中,有一個是鮑羅季諾親王,因為我見到他的機會最多。可是,儘管聖盧和他的朋友無不公認這個漂亮的軍官管理他的騎兵中隊成績斐然,無與倫比,但他們誰都不喜歡他。當然,他們還是把德·鮑羅季諾先生同有些行伍出身並且是共濟會會員的軍官,那些獨善其身,與別人很少交往,保持軍士粗野外表的人區別對待,但似乎也不把他歸入貴族出身的軍官之列。不過,說實在的,即使在對待聖盧的態度上,他也和其他貴族軍官大不一樣。那些貴族出身的軍官知道羅貝還是個小小的士官,如果邀請他吃飯,他有權有勢的家庭會感到高興(要不是因為這點,他家才不會瞧得起他們呢),因此,當一個對年輕的中士可能有用的大人物到他們家作客時,他們會不失時機地邀請聖盧去赴宴。只有德·鮑羅季諾上尉例外。他和羅貝僅僅保持工作關係,而且關係很不錯。親王的祖父曾被拿破崙皇帝冊封為元帥和公爵親王,續而又同皇室聯姻,後來他父親也娶了拿破崙三世的一個表妹,政變①後兩次出任部長,但他仍然感到聖盧和蓋爾芒特社交圈瞧不起他。既然和聖盧他們不志同道合,反過來他也就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了。他也知道,儘管他同霍思措勒皇族②有親戚關係,但在聖盧眼裡他不是真正的貴族,而是莊園主的孫子;反過來他認為聖盧也沒什麼了不起,他父親的伯爵領地是拿破崙皇帝給確認的(聖日耳曼區的人稱之為重新冊封的伯爵),向皇帝要了個省長的官位,後來又申請了另一個職位,但比起當國務部長的鮑羅季諾親王殿下低一大截,得聽從他的指揮,給他寫信時稱他為「閣下」。這個鮑羅季諾親王還是皇帝的外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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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拿破崙三世於1851年12月發動的軍事改變。此後拿破崙三世在法國實行獨裁,1852年12月稱帝,建立法蘭西第二帝國。
  ②德國古老的皇族。


  可能比外甥還要近。據說,第一位鮑羅季諾公主曾隨拿破崙一世流放厄爾巴島,因而很受皇帝喜愛,第二位公主深得拿破崙三世的歡心。在上尉那張安詳的臉上即使找不出拿破崙一世自然的臉部特徵,至少也能發現同樣矯揉造作的威嚴;而他那憂鬱而和善的眼神,長長的小鬍子更能使人想到拿破崙三世。他和拿破崙三世是那樣驚人的相似,以致發生了一件趣事:色當①戰役後,他要求和拿破崙三世關在同一個監獄裡,他被帶到俾斯麥②跟前,普魯士首相開始一口拒絕,就象拒絕所有人的要求一樣,但他偶爾抬頭看了看這個正準備離開的青年,突然發現他和拿破崙三世十分相象,不由得驚呆了,於是改變主意,喊他回來,同意了他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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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東北邊境馬斯河畔的城鎮。1870年9月,法軍在此被普魯士軍打敗,拿破崙三世舉白旗投降,後被囚禁監獄。
  ②俾斯麥(1815—1898),普魯士王國首相(1862—1890)、德意志帝國宰相(1870—1890)。任首相時,推行鐵血政策,發動丹麥戰爭、普奧戰爭和普法戰爭,通過王朝戰爭統一了德意志。


  鮑羅季諾親王不肯主動接近聖盧和團裡另外幾名聖日耳曼社交圈的人(然而,他卻經常邀請兩個討人喜歡的平民出身的中尉),是因為他以皇帝自居,對他的下級一概不放在眼裡,把他們區分成兩類。對於有自知之明的下級,他樂意同他們接近,因為他表面上雖然威嚴,其實脾氣隨和而開朗,而對於另外一些自以為比別人高貴的下級,他便很少同他們交往,他不能容忍他們以高貴自恃。因此,儘管團裡所有的軍官都對聖盧殷勤、熱情,而鮑羅季諾親王因受某元帥關照,在工作中對聖盧倒也客氣(再說聖盧在這方面確實無可挑剔),但他從不把他請到家裡。只有一次例外,出於無奈他邀請了聖盧,湊巧我又在東錫埃爾逗留,他要他把我也帶去。那天晚上,我看著餐桌上的聖盧和上尉,不費吹灰之力就從他們各自的舉止風度和優雅的儀錶中分辨出了兩種貴族——舊貴族和帝國新貴族——之間的差異。舊貴族至少有一個世紀不行使真正的權力了,他們不再把待人接物的禮貌——這是教育給予他們的起保護作用的外衣——看作一回事,而只看作和騎馬、擊劍一樣,沒有認真的目的,純粹是為了消遣,他們瞧不起平民,不願對他們熱情,免得他們得意,也不願和他們不拘禮節,免得他們感到光榮;聖盧出身在舊貴族,他的血液裡溶進了舊貴族的缺點,儘管他竭盡全部智慧,也沒有能把它們清除乾淨,如果有人給他介紹一個平民,他甚至沒有聽說過他的姓名,也會親切地同他握手,和他聊天(翹著二郎腿,雙腿頻頻交替,頭向後仰著,手握著腳,一副落拓不羈、不拘小節的姿態),把他們稱為「親愛的」。相反,新貴族的各種爵位現在仍然沒有失去意義,爵位的繼承人仍然原封不動地享受著他們父輩因功受封的巨大財產,這世襲的財產使人想起他們所居的高位,所指揮的眾多人員,所結識的各式各樣的高級人物;鮑羅季諾親王出身于新貴族,他把他的門第看作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特權,即使在思想上沒有明確的意識,但至少在身體上通過他的舉止和儀錶也有明顯的流露。聖盧對平民可能會拍拍他們的肩膀,挽起他們的胳膊,而鮑羅季諾親王卻會親切而不失身份地同他們交談,語氣既和藹可親又帶有一種裝腔作勢的高傲,充滿威嚴的持重削弱了他那自然的微笑中蘊涵的淳厚。當然,這是因為他離大使館和宮廷比聖盧更近,他父親曾在那裡充任最高職務,而聖盧那種胳膊肘撐在桌子上,腳握在手中的不拘小節的姿態在宮廷裡肯定不會受到歡迎;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象聖盧那樣瞧不起平民,因為平民是新貴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人才寶庫,第一個皇帝從中汲取了他的元帥和貴族,第二個皇帝在裡面又找到了富爾德①和魯埃②。

  德·鮑羅委諾先生作為皇帝的子孫,除了指揮一個騎兵中隊便不再有其他事情可做,沒有努力的目標,當然他父親或祖父念念不忘的東西不可能全部封存在他的頭腦中。但是,正如一個藝術家雕刻一座塑像,完工多年了,他的思想仍繼續在造型,與此相仿,鮑羅季諾親王父輩念念不忘的東西已成為他軀體的一個組成部分,在他身上有了具體的體現,他的臉部表情恰恰反映了這些憂慮。當他斥責一個下士時,他那衝動的聲音使人想起第一個皇帝;當他吐出一口煙時,他那沉思而憂鬱的神情又使人想起第二個皇帝。當他穿著便衣經過東錫埃爾的街頭時,從圓頂硬氊帽下的眼睛中射出來的光芒,使這個上尉的周圍閃爍著一個隱姓埋名的君王的光輝,當他帶著軍士和糧秣住宿先行官踏進上士的辦公室,上士會嚇得雙腿顫抖,因為這兩個隨從儼然象貝基埃③和馬塞納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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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富爾德(1800—1867),曾在拿破崙三世統治下當過財政部長,參議員,國務部長,主張經濟自由發展。
  ②魯埃(1814—1884),法國政治家,當過司法部長,商、農和公共交通事業部長以及國務部長。
  ③貝基埃(1753—1815),法國元帥,拿破崙最親密的合作者。
  ④馬塞納(1756—1817),法國元帥,在意大利戰爭中功績卓著,被拿破崙譽為「勝利女神寵愛的孩子」。


  當他為他的中隊選軍褲布料時,他盯住下士服裝師的目光足以挫敗塔列朗①,迷惑亞歷山大②。有時候,他正在檢查內務,忽然會停下來,讓那雙奇妙的藍眼睛露出沉思,好象在謀劃建立一個新普魯士和新意大利。可是他馬上又會從拿破崙三世變回到拿破崙一世,指出士兵背包擦得不亮,或是嘗一嘗他們的伙食。在他的私生活中,如果他在家宴請平民軍官(當然他們不是共濟會會員)的妻子,他不僅要擺上一套只有大使才有資格享用的塞夫勒產的天藍色瓷餐具(是拿破崙饋贈他父親的禮品。這套餐具如果擺在馬伊河畔他那幢鄉間別墅裡,人們會感到更加珍貴,正如旅遊者來到一個古老城堡改裝成的興旺熱鬧的莊園,看見粗陋的衣櫃裡放著一些稀世瓷器,一定會倍加讚美),而且還要擺出皇帝其他的饋贈物:他那高貴而迷人的儀錶(如果相信有些人的說法,一個人的出身不應該使他終生受到最不公正的排擠,那麼,上尉這堂堂的儀錶在某一外交職位上,定能使人讚歎不絕),他那親熱的手勢,和藹的神態,優雅的風度,以及那神秘而炯炯有神的目光——這是皇帝遺傳給後世的珍品,在那天藍色的琺瑯般晶瑩的雙眸中保存了光輝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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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塔列朗(1754—1838),歷任督政府、執政府、第一帝國和復辟王朝初期的外交大臣。他以權變多詐聞名,為十九世紀資產階級外交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②亞歷山大(1777—1825),指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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