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二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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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罩在這間我剛來不久的軍人小房間裡的相對的寧靜突然被打破了。門打開了,聖盧風風火火地走進來,讓他的單片眼鏡落到胸前。 「啊!羅貝,在您這裡太舒服了!」我對他說。「能在這裡吃晚飯和睡覺,那該多好啊!」 的確,要不是軍紀禁止客人留宿,我一定能體味到平靜而無憂無慮的休息。軍營中被許多遵守生活規律、心境恬靜、意志堅強的人和無所掛慮、幽默詼諧的人維持著那種安謐、警惕和歡快的氣氛會使我高枕無憂地進入夢鄉。在這個大家庭中,時間披上了行動的形式,悲哀的報時鐘聲被歡快的軍號聲取而代之,這集合的號聲餘音繚繞,猶如浮塵,永遠飄蕩在城市街道的上空——它確信人們在洗耳恭聽,它象音樂那樣悅耳動聽,因為它不僅意味著權力需要人服從,而且表明服從會使人得到幸福。 「哈!這樣說您是喜歡跟我睡在這裡,而不願意一個人住到旅館裡去羅,」聖盧笑嘻嘻地對我說。 「喂!羅貝,您還譏笑我呢,您太殘酷了!」我對他說。 「您明明知道我住在這裡是不可能的,去那裡卻是受罪。」 「您可冤枉我了!我高興都來不及哩!」他對我說。「因為我們不謀而合,我也希望您今晚留在這裡。剛才我就是為此去請示上尉了。」 「他批准了?」我嚷了起來。 「很順利。」 「啊!我崇敬他!」 「不!這太過分了。現在讓我把勤務兵叫來,讓他給我們準備晚飯,」當我轉過頭去掩飾我的眼淚時,他又說了一句。 有好幾次,聖盧的這個或那個同事闖入房間,都被他趕走了。 「得了,滾出去!」 我懇求他讓他們留下來。 「不,他們會讓您討厭的,他們都是些老粗,缺乏教養,不是談梳刷馬匹,便是談賽馬。再說,就是為了我也不能讓他們呆在這裡,他們會把我渴望已久的這個寶貴時刻攪得毫無趣味的。不過,您得看到,我給您談我的同事粗俗,不等於說軍人都智力低下。遠不是這樣。我們有一個少校,他就是值得欽佩的人。他教一門課程,用示範表演和教代數的方法給我們上軍史課,有時歸納,有時演繹,即使從美學的觀點看,也是非常出色的,您聽他的課也一定會讚不絕口。」 「難道不是那位上尉批准我留在這裡的?」 「是他。真是謝天謝地!因為您為了這一點小事就不勝『崇敬』的那個人,是地球上從沒有過的大傻瓜。他很會管理部隊的伙食和士兵的儀錶,一天好幾個小時都同上士和裁縫泡在一起。這就是他的德行。而且他也和大家一樣,非常瞧不起我給您講的那個值得欽佩的少校。誰都不和少校來往,因為他是共濟會會員,不到教堂去懺悔。鮑羅季諾親王從來不邀請他。可他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小莊園主的重孫,這是無人不曉的,假如沒有拿破崙戰爭,他自己很可能也是個小莊園主,有什麼可以充英雄的。況且,他也有點意識到他的不倫不類的社會地位。他幾乎從來不到賽馬俱樂部去,因為他在那裡很尷尬,這位冒牌的親王,」羅貝補充說。他的模仿精神促使他同時接受了他老師的社會理論和他父母親的社會偏見,因此,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一面看不起第一帝國的顯貴,一面卻對民主極其崇尚。 我凝視著他舅媽的照片,心想聖盧既然有這張照片,就有可能把它送給我,因此我也就更加珍愛聖盧了,願意為他效一千次勞,只要能換來這張照片,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因為看到這張照片,就如同又一次遇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甚至是一次永恆的相遇,仿佛我們的關係突然有了轉機。她頭戴陽帽,在我身邊停了下來,第一次讓我盡情地睇視這豐滿的腮頰、脖子的拐角和眉梢(這些至今對我仍好象蒙上了一層薄紗,因為她總是匆匆而過,而我的印象也是瞬息萬變,令人眼花繚亂,我的記憶也很不穩定,很不可靠);凝視照片就如同凝視一個我從沒有看見穿過袒胸露肩連衫裙的女人的胸脯和胳膊,對我來說無疑是發現了一種銷魂的快感,使我受寵若驚。這些線條對我似乎是禁區,現在我可以在照片上對它們進行研究,就象研究一本對我唯一有價值的幾何著作中的線條一樣。後來,當我把目光移到羅貝身上時,發現他簡直是他的舅媽的複製品,一種使我感到神魂顛倒的奧秘把他們聯繫在一起,因為雖說他們兩人的臉不完全一樣,但是血緣相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深深印入我的貢佈雷的視覺中的臉部線條,鷹鉤鼻,銳利的藍眼睛,似乎也用來勾勒出羅貝的臉的輪廓,同樣異常細膩的肌膚,只是面容顯得清臒一點。我看著顯露在他臉上的蓋爾芒特家族的特徵,心中不勝羡慕;這個家族在世界上佔有特殊的地位,永遠不會消失;它遠離人群,周圍有一種神妙非凡的神鳥的光輪,因為它似乎誕生在神話時代,是一個女神和一隻神鳥結合的後裔。 羅貝見我溫情脈脈的樣子,極是感動,但他並不知道我動情的原由。況且,爐火的熱氣和香檳酒使我感到陣陣快意,因而也使這種柔情有增無已。我的額頭沁出了一粒粒汗珠,眼睛裡也飽含著淚水。聖盧拼命叫我吃小山鶉。我一面吃,一面讚不絕口,就象一個不信教的人,不管他屬哪個派別,當他在一種不熟悉的生活中發現了他認為應該受到這種生活排斥的東西(例如,一個自由思想家在教士的住所品嘗了一頓精美的晚餐),會發出嘖嘖的讚歎聲。第二天醒來,我好奇地跑到聖盧的窗口(窗子很高,俯瞰著整個地區),想看一看、認識認識周圍的田野,因為我昨天到得太晚,田野已在夜幕下入睡了,我沒能夠看清它的面目。可是儘管它很早就醒來了,當我打開窗子時,只見它仍然裹在那件用晨霧做成的柔軟而溫暖的白袍裡,我幾乎什麼也看不清,仿佛站在城堡的窗口朝著池塘的方向遙望,看到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我知道,不等在院中刷洗軍馬的騎兵結束他們的工作,田野就會卸去晨裝。我現在只能看見一個光禿禿的山丘,把它那已經退出了陰影的、纖弱而凸凹不平的背脊緊緊貼著軍營。我透過裝點著白霜的透明帷幔,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陌生人,而它也是第一次在把我凝望。後來我習慣到軍營來了,每次來我都意識到山丘的存在,因此,即使看不見,也會覺得它比巴爾貝克的旅館,比我們在巴黎的住所真實(我也常常思念巴爾貝克的旅館和我們巴黎的住所,但就象思念不在我身邊的人或死去的人一樣,也就是說,不太相信他們的存在);我的這種意識,會使山丘的側影不知不覺地反射到我在東錫埃爾的最細微的印象上,就今天早晨而言,是反射到聖盧的勤務兵在這間舒適的臥室裡為我準備巧克力時給予我的那種熱氣騰騰的美好印象上。這間臥室似乎成了一個可以凝視山丘的瞭望台,晨霧彌漫,我只能從屋裡遠眺山丘,不可能到那裡去散步。這浸潤山丘的茫茫霧靄,儘管它絲毫沒有引起我的注意,但它與巧克力的香味和我當時思想的整個脈絡一結合,也就滋潤了我頭腦中的想法,正如巴爾貝克留給我的是永不變色的金碧輝煌的印象,而貢佈雷給我的印象卻是屋外黑陶土的樓梯留下的一層灰暗的色彩。晨霧沒過多久就退下去了,太陽光向霧幕射出幾支金箭,但卻無濟於事,只給霧幕鑲上了幾道燦爛的光輝,但最後終於將它制服了,山丘此刻向彤彤旭日獻出了它的灰圓頂。一小時後,當我沿著城市的街道漫步,只見金燦燦的朝陽照射著樹葉和牆上的選舉宣傳畫,使樹葉的紅色和宣傳畫的紅色和藍色變得更加豔麗奪目,我不禁情緒激奮,邊哼著歌,邊在馬路上逛蕩,要不是我竭力克制自己,真會高興得在街上蹦跳起來。 第二天我就得去住旅館了。還沒有去我就知道我在那裡會感到憂鬱。這種憂鬱的心情好比一種令人窒息的香氣,自我出生以來,任何一個新房間,換句話說,任何一個房間,都會散發出這種使我透不過氣來的香味。在我平時住的房間裡,我似乎並不存在,我的思想在別處,僅僅讓習慣代替思想起作用。可是到了一個新地方,我不可能再叫習慣——這個不如我敏感的女僕——照管我的衣物,因為我比她早到,孤零零一個人,必須使「我」同新地方的事物接觸;而這個「我」,隔幾年才找回一次,但他始終沒有變,從我離開貢佈雷以來,從我第一次到巴爾貝克海灘以來,一直不見他長大,他呆在一隻弄得亂七八糟的箱子旁哭得不可開交。 然而我錯了。我沒有功夫憂慮,因為我一分鐘也沒能單獨呆著。這座古老的建築物仍然保留了滿得快要溢出來的奢華。這極度的奢華在一座現代化的旅館裡會沒有用武之地,但在這裡卻一點也不顯得矯揉造作,在無所事事中顯示出一種生命力。走廊彎彎曲曲,漫無目的地游來遊去,人們隨時都能碰見;客房的前廳長似走廊,裝飾得和客廳一樣,與其說是旅館的一部分,毋寧說是旅館的客人,它們沒有被納入一套套的單元房間之內,而是圍繞我那套房間徘徊,我一到,它們就來和我作伴——它們有點象舊時代的小幽靈,遊手好閒,但默不作聲,人們讓它們呆在租的客房門口,每當我在路上和它們相遇,它們總向我表示默默的關懷。總之,住宅的一般概念——如果說住宅僅僅是我們現實生活的場所能使我們避免挨凍,不讓外人看見——那是絕對不適合這幢房子的。這裡,一間間屋子就象一個個人那樣真實,雖說是不聲不響,但人們從外面回來,不可避免地要同它們相遇,要麼避開它們,要麼熱情地接待它們。大客廳從十八世紀起就習慣于它的暗黃的四壁和五彩的天花板,它靜靜地躺在那裡,人們儘量不去打攪它,每次看見它總要向它表示敬意。那些小房間更使人感到親切和好奇,它們多得數也數不清,就象一群逃兵,也不管對稱不對稱,整齊不整齊,從大客廳向著四周潰逃,張皇失措,亂成一團,一直逃到花園,走過三級破破爛爛的臺階,順利地消失在花園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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