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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說實話,我這次對拉貝瑪的印象,儘管比以前更好,但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我不再拿我的印象同我頭腦中對於戲劇天才先入為主的抽象而錯誤的觀念作對比罷了。我覺得戲劇天才恰恰就是指這種沒有成見的看法。剛才我想,我第一次聽拉貝瑪的戲時沒有享受的樂趣,就是因為我對她寄予的希望太大,正如我以前去香榭麗舍大街會我的情人希爾貝特一樣,因為對她熱情過高,欲望過強反而感到失望。在這兩次失望之間,除了要求過高這一點相同之外,或許還有另外一點,而且是更深刻的相同點。如果一個人,一部作品(或對作品的表演)個性鮮明,別具一格,人們對它的印象也會特別。在我們的思想中早已形成了諸如「美」,「風格渾厚」,「哀婉動人」等等觀念,在必要時,我們可以幻想在一個藝人平常的表演中,在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孔上,也能發現這些特點,但在我們聚精會神的思想面前不停地飄動著一個形式,我們的思想中還沒有和這個形式對等的東西,必須使這個未知的東西脫穎而出。我們的思想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它問自己:「這是美嗎?我感到的是讚美嗎?這是不是絢麗的色彩,高雅雄渾的風格?」可再一次回答它的,仍然是一個尖銳的聲音,一個奇特的提問的腔調,是一個不曾相識的人不容分說的印象,完全物質的印象,沒有給「表演範圍」留下一點空間。正因為如此,恰恰是那些真正優美的作品,我越是認真地聽,就越感到失望,因為在我們大腦搜集的觀念中,還沒有一個觀念和這種個別的印象吻合。

  這正是拉貝瑪的表演向我展示的東西。朗誦的風格高雅而巧妙。正是這樣。現在我懂得一種渾厚、剛健、出神入化的表演所具有的價值了。更確切地說,人們就是要把這些名稱賦予這樣的表演,不過,這好比把一些毫無神話意義的星座命名為瑪斯、維納斯、薩圖恩①一樣。我們在這一個世界感覺,在另一個世界思想、命名,我們可以使這兩個世界協調一致,卻不能把它們之間的距離填平。我第一次去看拉貝瑪演出的那天,要跨越的也正是這個距離,這個斷層;我凝神聆聽,卻難以同我頭腦中的「表演高雅」、「風格獨特」的觀念會合。我愣了一會兒才給她鼓掌。這掌聲仿佛不來自我的印象,倒象同我頭腦中的早就存在的觀念有關,是因為我終於聽到拉貝瑪演戲了。一個極有個性的人或一部極有特色的作品同美的觀念之間存在的距離,同樣存在於這個人或這部作品留給我們的印象和我們頭腦中已有的愛慕和欣賞的觀念之間,因此我們不會予以承認。我在聽拉貝瑪演戲時,感覺不到快樂(就象我去看望熱戀的情人希爾貝特時感覺不到樂趣一樣),於是我心裡嘀咕:「這麼說,我對她並不欣賞。」可那個時候,我一門心思研究這個名伶的演技,樂而不倦,並且竭力敞開思想,最大限度地接受她的表演所蘊涵的內容。現在我才明白,這本身就是對她的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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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中,有些星座的名稱是用羅馬神話中的神命名,用戰神瑪斯命名火星,愛神維納斯命名金星,農神薩圖恩命名土星。

  拉貝瑪的表演所顯露的才華是否僅僅是拉辛的才華呢?

  起初我是這樣認識的。可是《費德爾》的一幕剛演完,等演員應觀眾鼓掌謝了幾次幕之後,我就清醒了,因為在演員謝幕的時候,我身旁那位愛發脾氣的女士,斜著身子,把她瘦弱的上身挺得直直的,面部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口,表明她不屑和大家一起鼓掌,好使她的抗議更引起人們的注意。她滿以為這一招會有強烈的反映,卻不料誰也沒有看見。下一個劇是新劇。從前,由於新劇沒有名氣,我總覺得它們單薄,奇特,在舞臺之外就不再存在。可這一次我卻並不感到這部傑作的生命力象一場應景戲,僅僅存在於舞臺上,僅僅存在於短短的演出中,我也沒有感到興致索然,大失所望。再說,我感覺到,新劇中的長篇獨白備受觀眾喜愛;雖然過去沒有人捧場,默默無聞,但有朝一日會變得赫赫有名,只要藝人作出相反的努力,不要把這齣戲當作未成名的新作,而要施展全部本領,把新戲看成在今後一定會同作者其他幾部名劇相提並論的傑作來演,那他就會獲得成功。因此拉貝瑪演的這個角色,或許有一天會被納入她表演得最成功的角色之列,與費德爾並肩媲美。倒不是因為這個角色本身具有文學價值,而是由於拉貝瑪的演技超群,象在《費德爾》劇中一樣,把角色演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於是我豁然開朗。原來悲劇作者的作品,不過是悲劇演員創造表演傑作的原料,一種微不足道的原料。這同我在巴爾貝克結識的那個大畫家埃爾斯蒂爾的情況十分相似,他從一所毫無特色的學校和一座本身就是一部傑作的大教堂身上找到了兩個具有同等價值的畫題。正如畫家把房屋、運貨馬車、人物溶化在光的巨大效果中,從而使它們協調一致,拉貝瑪似乎也鋪開了巨大的畫布,畫出了無比的恐懼和溫情,她所朗誦的臺詞,不管是高雅的,還是平淡的,全都融於一體,若是一個沒有才華的演員,肯定會把它們念得斷斷續續,前後脫節。當然各人有各人的抑揚頓挫,而拉貝瑪的聲調並不妨礙我們感覺到詩句的存在。當我們聽到一個韻腳,一個和前面的韻腳既相同又不完全相同的東西,它既受前面韻腳的限制,又引進了新的思想,這時,我們就會感到有兩個重疊的體系,一個是思想體系,另一個是韻律體系,而這重疊的體系本身不就已經是井井有條的複雜性,不就是美的首要因素了嗎?然而,拉貝瑪把詞、詩句,甚至把「長篇獨白」都揉進比它們自身更大的體系中,看到它們不得不在這些體系的邊緣停留,我們會心醉神迷;正如詩人選詞時先要考慮到韻腳,音樂家寫歌詞時要把一句句臺詞納入同一個旋律中,既束縛它們,又帶動它們。因此,拉貝瑪善於把痛苦、高雅和激情這些宏偉的形象揉進現代戲劇的臺詞中,就象把它們揉進拉辛的詩句中一樣,而這些形象正是她獨特的創造,人們一看便知道是她的傑作,正如在一個畫家根據不同的模特兒畫成的肖像上,人們能夠認出是同一個畫家的作品一樣。

  我不再象從前那樣,希望拉貝瑪的姿勢能靜止不動,希望她在倏忽即逝的照明中產生的優美而短暫的、不再複現的色彩效果能永不消逝,我也不再希望她把一句詩重複一百遍。我終於懂得我從前的期望太高,要求太嚴,超過了詩人、女演員和她的導演兼佈景師的意願;那種在一句詩上飛快傳播的魅力,那些變化莫測的姿勢和一個接一個的場景,是戲劇藝術力求達到的瞬間的效果,短暫的目的,變幻無定的傑作,而一個對作品過於入迷的觀眾總想使這種瞬間的效果靜止不動,這樣也就破壞了這一效果。我甚至不想再來看拉貝瑪演出了,我對她已經心滿意足。從前,正因為我對讚美的對象——不管是希爾貝特還是拉貝瑪——寄予的希望太大,所以每次都感到很失望,於是我會因為頭一天沒有得到愉快的印象而寄希望於第二天。這一次我感受到了快樂,但不想去仔細品味,如果我願意,也許會體會得更深;我只是象我中學時代的一個同學那樣自言自語地說:「冠軍的寶座我認為非拉貝瑪莫屬!」但我隱約感到,雖然我說出了我的喜愛,把冠軍的稱號給了拉貝瑪,我的內心也因此而得到安寧,但這並沒有非常準確地表達出拉貝瑪的非凡才華。

  就在第二個劇目開始的時候,我朝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包廂瞧了瞧。親王夫人剛扭過頭去,朝包廂的深處張望,我仿佛看見她扭頭的動作在虛無縹緲中留下了優美動人的線條。她的客人全都站了起來,也朝包廂的門口望去。在他們形成的夾道中,身穿白平紋細布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款款而入,散發著勝利者的自信和女神的威嚴。一絲裝出來的不好意思的微笑使她的臉上漾出了難得的溫柔:她用這一微笑為自己姍姍來遲,為打擾了眾人看戲而向大家表示歉意。她徑直朝她的堂弟媳走過去,向坐在頭一排的一個金髮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屈膝禮,然後轉過身,向浮游在海底的神聖不可侵犯的海怪們致以老朋友的親切問候,暗示她和他們十五年來日復一日的親密關係。此刻,這些賽馬俱樂部的半神半人的先生們,特別是巴朗西伯爵,是我最羡慕的人了。我多麼想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啊!她和他們一一握手,向他們微笑,雙眸放射出晶瑩的藍光。我感到這微笑的目光充溢著神秘,但我無法解破。假如我能分解這個眼神的棱柱,分析它的結晶,也許我能充分瞭解此時此刻它所展示出來的我所不熟悉的生活。蓋爾芒特公爵跟在妻子後面,單片眼鏡歡樂的反光,露出滿口白牙的笑意,衣服扣眼或有襇紋前腦的反光,使人們看不見他的眉毛、嘴唇和燕尾服,只看到一閃一爍的光輝。上身是人下身是魚的小海神紛紛為他讓位,他把身子挺得畢直,頭一動也不動,伸手按在他們肩上,示意他們坐下,然後朝那個金髮青年深深鞠了一躬。公爵夫人似乎有先見之明,知道今晚上她的堂弟媳會打扮得花裡花梢,象穿了「戲裝」似的(有人說,她經常嘲笑她的堂弟媳服飾過於浮誇。按照她的中庸之道的法國精神,日耳曼的詩意和熱情很快就得了個浮誇的美名),想告訴她什麼是高雅的趣味。親王夫人頭上插著柔軟而優美的羽毛,一直垂到脖子上,罩著用貝殼和珍珠做成的發網;公爵夫人卻相反,頭髮上除了一枚極普通的羽飾外,再沒有別的裝飾。這枚羽飾宛若鳥的羽冠,居高臨下,俯瞰著她的鷹鉤鼻和金魚眼。她的頸脖和肩膀袒露在雪白的細平紋布的波濤外面,一把羽毛扇拍打在波濤上,連衣裙緊貼在她身上,清楚地突出了她的優美的線條。數不勝數的閃光片是她上衣的唯一裝飾物,有鑽石的,也有其他金屬的,長的長,圓的圓,光彩奪目,美不勝收。但是,儘管兩人的打扮迥然不同,在親王夫人把自己的座位讓給堂嫂後,她們卻互相轉過臉來,用讚賞的目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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