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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就是這個十字架,」他瞠目結舌地反復說,「四塊木頭全在!啊,他費了多大的勁啊!」

  可是,埃爾斯蒂爾送給他的一幅小小的《海上日出》是否價值連城,他倒不知道。

  我們看到埃爾斯蒂爾讀了我們的信,將信放進自己的口袋,繼續吃飯,然後開始要他的衣帽,站起來要走了。可以十分肯定,我們的作法使他不快,我們現在真希望(也真害怕)他還沒注意到我們時,就趕快溜掉。我們從來沒想到一件事,可在我們看來那是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我們對埃爾斯蒂爾的熱情,我們不容許別人對這種熱情的真誠表示懷疑,我們確實也可以拿等待時那顆懸著的心,願意為這個偉人去赴湯蹈火來加以證明。但是這種熱情,並非如我們自己想像的那樣,是佩服,既然我們還從未看見過埃爾斯蒂爾的任何作品。我們情感的對象可能就是「大藝術家」這個空洞的概念,而不是一幅我們不曾見過的作品。充其量這是空洞的佩服,是沒有內容的佩服的精神框架,感情骨架,也就是說,這是與童年緊密相連的某種東西,正像在成年人身上再也不存在的某些器官一樣。我們還是孩子。然而埃爾斯蒂爾就要走到門口時,突然一拐彎,朝我們走來。我又驚又喜,緊張得無以復加。如果是幾年之後,我就不會有這樣的感受了。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的能力越來越差,而對社交場合司空見慣又使人再也不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去挑起這樣不同尋常的機會,去感受這樣的激動了。

  埃爾斯蒂爾坐在我們餐桌旁跟我們談了幾句。我數次與他提到斯萬,但是他從未回答我。我開始認為他並不認識斯萬。他倒沒有因此就不請我到他在巴爾貝克的畫室去看他。這個邀請,他並沒有對聖盧發出,這是因為我說了幾句話,使他認為我很喜歡藝術而贏得的邀請。即使埃爾斯蒂爾與斯萬是親密好友,斯萬的推薦恐怕也不會達到這樣的效果(因為在人的生活中,無利害關係的情感所占的比例要比人們想的大)。他對我極其和藹可親,比聖盧還要過之,正像聖盧的和藹可親超過一個小市民的殷勤一樣。與一位大藝術家的和藹可親相比,貴族大老爺的和藹可親,再動人,也有演戲、做作的味道。聖盧千方百計討人喜歡,而埃爾斯蒂爾喜歡的是給予和獻身。他擁有的一切,思想,作品,以及他認為次之又次之的其餘東西,都會興高采烈地送給一個理解他的人。但是他沒有自己忍受得了的交際圈子,他在孤獨中生活,還帶有野性的成份。對此,上流社會的人稱之為虛假作態,沒有教養;當權者稱之為思想有問題;鄰舍稱之為神經病;家人稱之為自私和傲慢。

  肯定,最初時,即使在孤獨中,他也愉快地想過,對於那些不理解或觸犯過他的人,他通過作品與他們交談,使他們對自己有充分瞭解。說不定他獨自生活,並非出自對他人漠不關心,而是出自對他人之愛,正如我為了有一天能以更可愛的而目重新出現而放棄了希爾貝特一樣。說不定他的作品就是為某些人畫的,猶似返回他們之中。在這個返回中,人們雖然沒有看見他本人,但是會喜歡他、欽佩他,談論他。不論是病人也好,修道士也好,藝術家也好,英雄人物也好,當我們以當初的心態決定放棄什麼的時候,一開始並不總是完全徹底的,後來,由於反作用,才對我們發生影響。如果說他曾經希望為某些人作畫的話,那麼作畫的時候他可是為自己活著,遠離他已經漠然視之的社會。孤獨的實踐使他愛上了孤獨,正象我們一開始對任何大事都恐懼萬分一般。因為我們知道這大事與更小的事不相容,而我們將小事看得很重。大事並沒有剝奪掉我們的小事,而更多的是使我們脫離小事。在沒有經歷大事之前,我們的全部心思都在想知道我們可以在什麼程度上將其與某些小小的快活調和,一旦我們經歷了大事,那些小小的快樂便再也不成其為快樂了。

  埃爾斯蒂爾並沒有與我們交談很久。我準備那之後兩、三天內到他的畫室去。但是,這個晚上的第二天,我陪外祖母從海堤盡頭往卡那維爾懸崖方向去散步,回來走到直通海灘的一條小街拐角處時,我們與一個少女迎面而見。她低著頭,像一頭被人驅趕而很不情願回圈的牲口,手裡拿著高爾夫球棒,身後跟著一個盛氣淩人的男士。此人很可能是他的「英國女家庭教師」,或是他一位女友的「英國女家庭教師」。那人與賀加斯①《傑弗萊一家》中的肖像十分相像,面孔紅紅的,大概他最喜歡的飲料不是茶,而是杜松子酒。他蓄著花白而濃密的唇髭,沒嚼完的嚼煙支出黑黑的一個彎鉤。把唇髭又加長了一截。走在他前面的小姑娘,與那一小幫少女中那個戴著馬球運動員式的黑色女帽、面頰豐滿、面孔呆板卻有著含笑的雙眸的那個十分相像。此刻回家的這一個也戴著一頂黑色馬球帽,但我覺得她比那一個更漂亮,她的鼻子線條更直,下部的鼻翼更寬,肉更多。其實,那一個在我面前顯得是一個面色蒼白而又傲氣十足的姑娘,而這一個則顯得是一個被制服了的孩子,面色紅潤。不過,由於她推著一輛一樣的自行車,也戴著一樣的鹿皮手套,我得出結論說,所見之差異可能是我所處的位置不同,情景不同所致,因為不大可能在巴爾貝克還有面孔如此相似、短打扮中又集中了同樣特點的第二個姑娘。她飛快地往我這邊掃了一眼。此後的日子裡,當我又在海灘上看見這一小幫人,甚至以後我認識了組成這一幫的所有少女之後,我都從未敢絕對肯定,她們當中的哪一個——甚至在所有的人當中,與她最相像的那個推自行車的姑娘,就是我那天晚上在海灘盡頭、街角上看見的那個少女。那個少女與我在這一幫子中注意到的那個,雖然差別不大,但畢竟是有些差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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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賀加斯(1697—1764),英國畫家,木刻家,生於倫敦。其作品常具諷刺性,他希望創造出一種性格和風俗畫派。其肖像畫《傑弗萊一家》畫的是律師傑弗萊,其妻及其二子女。也有另一種「版本」,不是律師傑弗萊,而是傑弗萊將軍。此處不知指哪一幅。

  前些日子,我特別想那個高個子姑娘。但從那天下午開始,便是那個持高爾夫球棒,推想她是西莫內小姐的這個姑娘重又攪得我六神無主了。她與別人在一起時,常常停下腳步,迫使她的女友們——看上去她們對她很尊重——也中止行進。我現任眼前仍然浮動著她停下腳步,馬球帽下閃光的雙眸,這身影映在大海在她身後為她構成的屏幕上,她與我之間,隔著透明的碧藍的空間和自那時以來流逝了的時間。這面龐的第一個影像,在我的記憶中非常單薄,我嚮往著、追尋著,後來又將它遺忘,然後又找到了它。自耶以後,我常常將這面龐映在往昔上,以便面對一個在我房間裡的少女時,心中可以這樣暗想:「就是她!」

  可是,我最想結識的,可能還是那個面色如繡球花、有綠色眸子的姑娘。何況,不論哪一天我更希望見哪一個,即使沒有這一個,其餘的姑娘也足以使我心情激蕩。我的欲望,即使這一次基本撲在這個身上,下一次又基本撲在那個身上,但是仍像第一天我那模糊的視覺一樣,我的欲望繼續將她們聚集在一起,繼續將她們當成一個單獨的小世界。一個共同的生命使這個小世界活躍起來,大概她們也企望構成這個單獨的小世界吧!如果我成了其中一個的男友,我大概就能進入——就象一個細膩的異教徒或一個小心謹慎的基督徒到了蠻夷之中——一個令人更加年輕的圈子裡去。這個圈子洋溢著健康,無意識,肉欲,狠毒,非智性和快樂。

  我向外祖母講述了與埃爾斯蒂爾的匆匆一晤,她為我能從埃爾斯蒂爾的友情中得到各種精神收穫而感到高興,認為我到此刻尚未去拜訪埃爾斯蒂爾,既荒謬絕倫,又對人缺乏熱情。可是我一心只想著那一小幫子,對於這些少女何時從海堤上經過沒有把握,我不敢遠離。外祖母對我衣冠楚楚也大為驚訝,因為我突然想起了直到那時一直扔在箱底的禮服。我每天更換一件,不重樣,甚至給巴黎寫了信,讓他們給我寄新帽子和新領帶來。

  在巴爾貝克這樣的海濱休養勝地,如果一位美麗少女,一個賣海鮮、糖果或鮮花的女郎,其面龐在我們的心中用鮮豔的色彩描繪出來,對我們來說每天從清晨開始,便成為在海灘上度過的那些遊手好閒而又陽光普照的日子的目標,生活便增加了極大的魅力。這樣的日子雖然無事可幹,象某些工作日一樣輕鬆,但是給引到了某個方向上,受到了磁鐵的吸引,朝某一即將到來的時刻稍微翹起了一點,這就是人們一面買油酥餅、玫瑰花、菊石,一面由於在一個女性面孔上見到了猶如純潔地撒在一朵花上的鮮豔色彩而興高采烈的時刻。但是,首先,這些小商販,人們至少可以與她們講話,這便免得用想像去建造簡單視覺向我們提供的方面以外的其他各方面,去重新創造她們的生命,去誇大她們的魅力,如在一幅肖象畫面前那樣。特別是,正因為跟她們講話,便可以得知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刻,可以再次見到她們。可是就那一小幫少女而言,對我來說,卻絕非如此。她們的習慣,我不知曉。某些日子,不見她們的蹤影,不知道她們不出現是何種原因。我便想找出一個規律,是否她們不出現有固定的時間,是否只能每兩天看見她們一次,或者是與天氣如何有關,抑或是否有些日子就永遠也見不到她們。我事先將自己想像成她們的朋友,並且對她們說:「哪天哪天,你們不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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