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六九


  我有些可憐起這所有進餐的人來,因為我感到,對他們來說,這些圓桌並非星球,他們在辦事中也從不運用什麼分類法,以使我們擺脫其慣有外表形式的束縛,能觀察到一些相似之處。他們認為,他們正在與某某人進晚餐,這一餐大概多少錢,他們第二天還要再來。對於年輕侍者服務行列的行進,他們顯得完全無動於衷。這些侍者很可能這會兒沒有什麼緊急的活,正排著隊遞送麵包小籃子呢!有幾個年紀特別小,飯店總管經過時打他們幾巴掌,把他們打得暈頭轉向,憂鬱的眼睛直勾勾地在那裡出神。他們從前曾在巴爾貝克大旅社幹過,如果有哪一個巴爾貝克大旅社來的顧客認出了他們,跟他們搭上幾句話,親自吩咐將無法下嚥的香檳酒拿走,他們就非常得意,只有這時才得到點安慰。

  我聽到自己的精力在鼓蕩,其中有舒適的成分,但這是獨立於能使我們感到舒適的外界物品之外的舒服。身體、注意力的極微小的變化,都足以使我感受到這樣的舒適,正像輕輕一壓便足以使一隻閉著的眼睛感覺到顏色一樣。我已經喝了很多波爾多酒。我之所以還要喝,主要並不是為了享受再加幾杯能給我帶來的舒適感,而是前幾杯所產生的舒適感的後果。我任憑音樂隨著每一節拍牽動著我的快樂,快樂乖乖地來到每一節拍中停息。多虧有了那些化學技術,能大量地生產出一些軀體,他們在大自然中只是偶爾地很難得地相遇。裡夫貝爾的這家飯店,與那些化學技術相似,它在同一時刻內彙集了許多女子。從她們那裡獲得幸福的前景激動著我的心。靠散步或旅行的邂逅相遇,一年之內我也不會遇見這麼多人。另一方面,我們聽到的音樂——華爾茲,德國輕歌劇,咖啡館音樂會歌曲交相混雜,這一切對我都是全新的——本身就像是神仙快活的去處,它與另一種快活相重疊,又比那另一種快活更醉人。每一個旋律,都像一位女子一樣特別,但卻不像女子那樣,將流露出來的感官享樂的秘密只留給某個備受青睞的人。它主動向我舉薦這種快樂,貪婪地望著我,邁著任性的或淫蕩的步伐向我走來,與我攀談,撫摸我,似乎我驟然間變得更有魅力,更加強壯或更加富有了。我感到這些曲調裡有某種很無情的東西。因為這些曲調對一切脫離物質利害的美,一切智慧的輝映,都是格格不入的。對它們來說,只存在肉體的快樂。它們將這種快樂——自己愛慕的女子與另外一個男人去品嘗的快樂——作為世界上存在的唯一事物呈現在那個可憐的妒者面前對他來說,這實在是最無情、最找不到出路的地獄。

  但是,我低聲重複著這曲調的音符,並不給它一個親吻時,它使我感受到的它所獨有的肉欲,對我又變得那樣珍貴,我甚至會離開自己的父母追隨這旋律到一個奇異的世界中去。它用一行又一行一會充滿慵懶一會又充滿生命活力的音符,正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建立起這個奇異的世界。這樣的快活並不能賦予得到它的人以更高的價值,因為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每次在生活中,我們沒有討得注意到我們的女子的歡心時,她並不知道那個時刻我們是否擁有這種主觀的、內心的極度幸福,因而這也絲毫不能改變她對我們的看法。雖然如此,我仍感到自己更加強壯有力,幾乎成了無法抗拒的男子。我似乎覺得,我的愛情再不是什麼令人討厭、別人可以嗤之以鼻的東西,而確實具有這音樂的感人之美,誘人之處。這音樂本身好象一個可愛的去處,我心愛的女子與我在這裡相逢,頓時變得親密無間。

  這飯店的常客,不僅是半墮入風塵的女子,也有最風雅階層的人,他們下午五點左右才吃茶點或者在這裡設盛大的晚宴。茶點設在一條狹窄的成過道形的玻璃長廊裡。長廊從衣帽間到餐廳一面,走向花園的一側,除了幾根石柱以外,長廊與花園之間只有玻璃門窗。這裡那裡,門窗敞開著。結果是除了許多處穿堂風以外,驟然射進的強光,令人頭暈目眩和不穩定的光照幾乎使人無法看清用茶點女客的模樣。所以,這些女客兩張桌子、兩張桌子地拼在一起,沿著這狹窄的細頸瓶一長條坐在那裡的時候,她們喝茶成相互打招呼的每一個動作都閃閃發光,簡直可以說那是一個魚池或魚簍,捕魚人將捕來的顏色鮮豔的魚兒堆積在這裡。魚兒半身在水外,沐浴著陽光,以其變化不定的光芒在人們的眼前象鏡子一樣閃動。

  過了幾個小時,便到了開晚餐的時刻。晚餐自然是在餐廳裡開的。那時,雖然外面天色依然明亮,餐廳裡已燃起燈火。從餐廳裡向前望去,可見花園中的樓宇,在落日姃輝的映照下,好似夜間面色蒼白的幽靈。樓宇旁有株株千金榆,一抹夕陽正穿過那淡綠的樹葉。從進晚餐的燈火輝煌的廳室中望出去,玻璃窗外邊,那綠樹再不像是在閃閃發光而又潮濕的魚網之中,正如我們形容下午沿著閃射著藍光金光的長廊用茶點的那些婦人一樣,而是象神光照耀下淡綠色巨大養魚池中的水草了。

  人們離席了。如果說,在進餐過程中,各位賓客把時間都用在望著、辨認著鄰近各桌的賓客,也叫附近各桌的賓客叫出自己的名字,而在自己桌子的周圍則保持著完美的整體的話,圍繞著一個晚上的東道主形成重心的引力,在他們到進茶點的那條走廊上去喝咖啡時,便失去了其強大的力量。常發生這樣的事:有人經過時,某桌正在進行的晚餐便放棄了一個或數個微粒子。這個粒子或這數個粒子因為受到對方餐桌極大的吸引,便從自己的餐桌分離出來。而前來向朋友問好的一些先生或太太又頂替了他們的位置,然後又回到原位,說:「我得溜了,回到某某先生那兒去……今天晚上我是他的客人。」有一會工夫,人們可以說,這分開的兩束花交換了其中的幾朵。

  然後,長廊本身也漸漸空了。常常是,甚至晚餐後,天色還有些亮,這長長的走廊沒有點起燈火,沿廊玻璃窗外樹木搖曳,倒像是樹木叢生、籠罩在黑暗之中的公園小徑。偶爾會有一位進餐的女士在陰影中滯留良久。一天晚上我穿過長廊出去,發現美麗的盧森堡親王夫人正在那裡,坐在不相識的一群人中。我脫帽向她致意,但沒有停下腳步。她認出了我,微笑著點點頭。遠遠超過這致意的,是從這個動作本身升起向我道出的幾句話,如仙樂一般。可能是較長的一句道晚安的話,並非叫我駐足,僅僅是對那點頭致意的補充,以構成有聲的問好。但是這句話說的是什麼,非常含混不清,結果我只聽到了聲音。這聲音那樣柔和地拉著長腔,我覺得那樣富有音樂美,宛如在樹林幽暗的纖細樹枝中,一隻黃鶯啼囀起來。

  有時碰巧聖盧遇見了他的哪一夥朋友,決定到附近一處海灘的遊樂場去與他們一起消磨時光。如果他與那些人一道走,便將我一個人安頓在馬車裡。這時,我就吩咐車夫奮力疾馳,以便讓這沒有任何人幫忙度過的時光不要顯得那樣漫長,免得我向自己敏感的心靈敘述到裡夫貝爾以來自己從別人身上得到哪些變化——用回顧和力圖走出已陷入齒輪咬合之中一般的被動地位的形式。狹窄的小路只容一輛馬車通過,又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很有可能與來自相反方向的另一輛馬車相撞。懸崖上經常有崩塌的土方石塊滾下,路面也不平穩。懸崖陡壁垂向海中,就在眼前。這一切都無法在我心中喚起必需的一點點力量,以將對危險的意識和恐懼拉回到我的理智上來。這是因為,使我們得以創作出一部作品的,並不是要成名成家的欲望,而是勤奮的習慣;幫助我們保護未來的,並不是眼前的歡愉,而是對往昔智睿的思考。幫助我們殘廢的頭腦走正路的,是理智思考和自我控制這一副拐杖。然而,如果我抵達裡夫貝爾時,早已把這副拐杖扔得遠遠地,破例地放鬆我的神經,處於任憑精神失調、酒精肆虐的狀態中,就等於我賦予當前的每一分鐘以質量和魅力。其結果是既不能使我更能夠,也不能使我更有決心去保護這每一分鐘。我聽憑自己將這些看得比我剩餘的生命貴重一千倍的時候,我的激情就已將這每一分鐘與剩餘的生命割裂開來了。我象英雄,象醉漢一樣將自己關閉在現時之中。我的過去已暫時隱去,在我面前再也映不出自己的影子,我們管這個影子稱作自己的前程。我將自己生活的目的,再不放在實現往昔夢幻之上,而放在現時這一分鐘的歡愉中,我看不到比這一分鐘的歡愉更遠的東西。結果是,正是在我感到格外快活的時候,正是在我感到我可以過上幸福生活的時候,正是在我看來我的生命應該更有意義的時候,我擺脫了至今生活能夠使我設想到的各種煩惱,我毫不猶豫地將生命交給發生意外事故的偶然。看上去這很矛盾,但這只是表面的矛盾。再說,簡而言之,我只不過將輕率集中在一個晚上而已,對其他人來說,這種輕率稀釋在他們整個生存過程中。在整個生存過程中,他們每天都並非必要地面臨著海上旅行、坐飛機或坐汽車遊玩所包藏的危險,他們的死亡會使之肝腸寸斷的人正在家中等待著他們歸來。或者一本書最近就要出版是他們活著的唯一原由。這本書還與他們脆弱的大腦聯繫著。

  同樣,在裡夫貝爾的飯店裡,我們逗留的晚上,如果有人懷著殺死我的動機來到,由於我在一個不現實的遠景中只看到我的外祖母、我未來的生活和我要寫的書,由於我完全融入了鄰桌那個女子的香水味、旅館侍應部領班的彬彬有禮和正在演奏的華爾茲樂曲的婉轉與悠揚之中,我完全依附在現時的感覺上,除了與它不要分離,再也不能想得更遠,再也沒有其他目標,我就會緊緊抱著這感覺死去,我就會任人殺害,不去自衛,一動不動,恰似那被煙草的煙霧熏得麻木的蜜蜂,再也無心去保護自己辛辛苦苦積蓄起來的食物,再也不指望保全自己的蜂巢了。

  此外,我還應該說,在我極度振奮的心情下,最嚴重的事情也變得無足輕重,這使我終於理解了西莫內小姐及其女友們。要與她們結識的大業,現在在我看來似乎輕而易舉但又無所謂了,因為只有我現時的感覺極度強烈又有每一細微的變化,甚至只是這種感覺持續下去會使我快樂,對我才有重要意義。其餘的一切,父母,工作,遊玩,巴爾貝克的少女,都不比不容其停留的、大風中的一抹飛沫更有重量,只是與這種內心的強烈感受相對而言才存在:酩酊大醉將主觀唯心主義、純粹的現象論實現了幾個小時。一切都只不過是表像,只是隨著我們自己的崇高而存在而已。這並不是說,真正的愛情在這種狀態中無法存在——如果我們確實有情,而是我們如同新到一個地方那樣清楚地感覺到,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壓力改變了這種情感的規模,以致我們對它再也無法同等視之了。這同一愛情,我們還能再次尋找到,但是已經易位,再也不考慮我們自己,滿足于現時賦予它的感覺,這種感覺對我們已經足夠,因為非現時的東西,我們是不在乎的。可惜的是,如此改變價值觀的係數,只在酩酊大醉這個時刻才能發生作用。此時此刻再沒有任何重要性,像吹肥皂泡一樣一吹就化的人,到了明天,會重又具有他們的重量。又得盡力重新開始現在看來已毫無意義的研究工作了。更嚴重的是,這種明日數學,與昨日數學一樣,我們將再度不可自拔地陷入這些數學題目之中,這便是甚至在這樣的時刻也約束我們的數學,只是對我們自己失去了約束力而已。如果恰巧在我們近旁有一位端莊的女子或充滿敵意的女子,前一天還那樣難辦的那件事——即使我們能討她喜歡——現在我們卻覺得一百萬倍地更加輕而易舉。實際上絕非如此,因為這只是在我們看來,在我們內心看來如此,只是我們自己變了。就在當時,如果我們來得放肆,她也會對此不滿,就和我們到了第二天,要為給了侍者一百法郎小費而對自己不滿一樣。那道理是一樣的:此時已不再酒醉。只不過對我們來說,理智遲來一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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