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這就象司湯達的小說一樣。你好象很佩服司湯達,可你如果用這種語氣與他談話。那就會叫他大吃一驚了。我父親在梅裡美先生——至少這一位是個天才人物——家裡經常見到司湯達,他常常對我說佩耶(這是他的真名)俗不可耐,但在晚宴上又十分風趣,叫人簡直無法相信他會寫出那樣的書。再說,你大概也看到了,德·巴爾札克先生對他極度讚美時,他是怎樣聳肩膀來回答的。至少在這一點上,他是出身高貴的人。」

  所有這些偉人,她都有他們的真跡。她的家庭與這些人有過這樣特殊的關係,她以此自誇,似乎認為與象我這樣未能與這些人有所交往的年輕人相比,她對這些人的評論更為正確。

  「我認為我可以談論他們,因為他們常到我父親家裡來。正如很有風趣的聖伯夫所說,有關這些人,應該相信就近看見過他們而且能夠對他們的價值作出更正確的評價的人。」

  有時,馬車在耕地之間走上一條上坡路,我們對田地感受更真切,上坡路給田地加上了真實的印記。像從前某些大師給自己的畫幅添上一朵珍貴的小花一樣,也有幾株猶豫不決的矢車菊,與貢佈雷的矢車菊十分相像,追隨著我們的馬車。很快,我們的馬匹就把這些矢車菊甩在後面了。但是,再走幾步,我們又遠遠看見另一株在等待著我們,早在草從中、在我們面前豎起了它那藍色的小星。有幾株更大著膽子走過來,立在路邊。於是,這些矢車菊,與我遙遠的回憶和家養的花朵一起,形成了一片星雲。

  我們下坡,向海岸走去。這時我們會迎面遇到步行、騎自行車、坐著蹩腳的車子或者坐著馬車上坡的姑娘。她們是這美好一天的花朵。但是她們與田間的花朵又不相像,因為每一個姑娘都顯示出某種特有的東西,這種特有的東西在另一個姑娘身上是沒有的。這就使得這一個姑娘在我們心中激起的欲望,與她的同類在一起,是不能得到滿足的。某一個田莊姑娘趕著自家的乳牛,或者半躺在小車上,某一個小鋪掌櫃的女兒在散步,某一個衣著華麗的小姐坐在敞篷四輪馬車的折疊式座席上,對面是她的父母。

  我在梅塞格利絲一側獨自散步時,曾懷著幻想,希望有一個村姑經過,我將她擁在自己的懷裡。一天,布洛克告訴我,這種幻想並非是什麼與我身外的任何事情都絲毫不相符合的想入非非。人們路遇的所有姑娘,村姑也好,小姐也好,都隨時準備實現同樣的幻夢。這一天,布洛克自然為我開闢了一個新時代,對我來說,改變了生命的價值。可我現在病魔纏身,從不單獨外出,我是註定永遠也無法與她們做愛了。一個監獄中或醫院中生下的孩子,長時期以來,一直認為人的機體只能消化幹麵包和藥,當他忽然獲悉桃子、梨子、葡萄並不僅僅是田野的裝飾品,而是鮮美、可以消化的食物時。該是多麼興高采烈,歡喜若狂!即使看守他的獄卒或他的看護不許他去採摘這些美麗的果實,對他來說,世界也顯得更加美好,生活也顯得更寬厚了。我就像這個孩子一樣。當我們知道,在我們身外,現實與欲望相符,即使對我們來說,這欲望已無法實現,在我們看來它也更為美好,我們會更加有信心地依傍著它。我們會懷著更大的快樂想到,假設這種欲望得到了滿足,那該是怎樣的生活!當然要做到這一點,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能夠暫時從我們的思想中排除那個小小的偶然的特殊的障礙。正是這個障礙,使我們的這個欲望無法得到滿足。自從我知道可以親吻從身旁經過的美麗姑娘的雙頰那一天開始,我對她們的內心活動就變得十分好奇起來,這個宇宙對我也顯得更有興味了。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馬車飛快奔弛。我剛剛來得及看清迎面走來的那個少女。然而人的美與物的美不一樣,我們感到這是一個唯一的少女的美,是意識到了的、有意識的美。她的個性,她那隱約可見的心靈,她那我不瞭解的意願,剛剛在她那並不專注的目光深處——轉瞬間,這目光成了與為雌蕊準備的花粉完全相仿的神秘物——形成一個大大縮小了的、而又不完整的小小的形像,我就感到從自己的肉心湧出一種尚為雛形的欲望,模模糊糊,很小很小,這個欲望就是:在她的思想沒有意識到我這個人,我沒有妨礙她的欲望向別人奔去,我沒有停駐在她的幻想中,抓住她的心之前,不要讓這個姑娘走過去!可是我們的馬車走遠了,那美麗的姑娘已經在我們身後。她對我沒有產生任何構成一個人的概念,她的明眸剛剛看到我,就已經把我忘記了。是不是因為我只是對她瞥過一眼,才覺得她如此美貌呢?很可能。疾病或貧困使我們不能遊歷某一國度;此生所餘時日無多,這時日已經黯然失色;首先,不可能在一位女子身邊停留,很可能也不會再度與她重逢,這一切都頓時賦予她一種魅力,與上述那個國度,那些時日所具有的魅力相同。這是我們註定要失敗的戰鬥。所以,如果沒有習以為常這個因素的話,對於每時每刻都受到死亡威脅的人——也就是所有的人——來說,生活會顯得十分甜美。其次,在這樣的路遇中,一般來說,過路女郎的風韻與很快交臂而過緊密相關。對我們無法擁有的東西產生欲望,這種欲望導致的想像翻騰起來,不受上述路遇中完全感受到的現實的限制。儘管夜幕降臨,馬車飛快奔馳,在鄉村,在城市,沒有哪一個女性的身姿,象古代大理石像一般為將我們帶走的快速所摧殘;也沒有哪一個女性的身姿受到將它吞沒的黃昏的摧殘。而這黃昏,在每一個路口,從每一家店鋪的深處,無不向我們的心射來美神的箭矢。遺憾更挑起我們的想像力,我們的想像又給那轉瞬即逝的、殘缺不全的過路女子添加了許多東西。我們有時真想自忖,在這世界上,美神是否正是添加的這一部分,而不是別的呢?

  如果我得以下車,得以與這位迎面相遇的女郎交談,說不定她皮膚有什麼毛病會使我幻想破滅,而從車上,我則沒有看清那個毛病(於是,一切要進入她的生活的努力,我都立刻覺得不可能了。美是一系列的假設。我們已經看到向未知展開的道路,醜一攔住路,便把那些假設都縮小了)。說不定她只說一句話,微露笑靨,就能給我提供意料不到的啟示,數目字,使我能領會她臉上的表情和她舉止的含義,而這一切立刻都會變得平淡無奇。這是可能的。有一陣,我與一個十分嚴肅的人在一起,儘管我找出千百個藉口要把他甩掉,我都無法離開。我感到自己一生中遇到的姑娘,從未像那些日子裡遇到的女郎那樣撩人心弦!第一次去巴爾貝克以後數年,在巴黎,我與父親的一位朋友坐馬車兜風,夜色朦朧中看見一個女子匆匆行走。我想一個人就活一輩子,因為得體不得體的原因而丟掉這份幸福,未免太不講道理。我於是沒有道歉便跳下了車,開始追蹤那個素未謀面的女郎。到了十字路口,我被她拉下兩條街。到了第三條街,才又找到她的蹤影。最後,在一盞街燈下,我氣喘吁吁地與年老的維爾迪蘭太太撞了個滿懷。原來是她!這個人,是我到處避之不及的!她又驚又喜,大叫道:「啊呀,跑著追我,為的是向我問個好,這個可太客氣了!」

  這一年,在巴爾貝克,每逢這一類的相遇,我就對外祖母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我頭痛得厲害,最好我一個人步行返回。她們不肯叫我下車。這樣,在我準備就近看個仔細的美好系列上,就又加上了這個美麗的姑娘(比一處古跡還要難找得多,因為她無名無姓,又是活動的)。不過其中有一個,碰巧又從我眼前經過,當時的情形,我認為是可以如願以償與她結識的。

  那是一個賣牛奶的女郎,她從田莊來,給旅館送增購的奶油。我想,她也認出了我,而且她確實也非常專注地望著我,大概這種專注只是由於我對她的專注使她感到驚異而引起。第二天,我整天上午都休息,弗朗索瓦絲近中午時分來拉開窗簾,她交給我一封信,是人家留在旅館裡給我的一封信。我在巴爾貝克一人也不認識。我毫不懷疑這信是那個賣牛奶女郎寫的。可惜不是。那只是貝戈特的信。他從這裡路過,想看看我,但是得知我在睡覺,就給我留了這封熱情的短箋。開電梯的人給這封信寫了一信封,我還以為那是賣牛奶女郎的字跡。

  我失望極了。即使想到能得到貝戈特一函確實更為難得,更是一種恭維,也絲毫不能安慰我因此信不是賣牛奶女郎所寫而感到的失望。比起我只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馬車上遠遠瞥見的姑娘們來,就是這個姑娘,我也沒有多見幾次。一個個看見這些姑娘,又一個個失去這些姑娘,使我更加煩躁不安,我覺得那些告誡我們節欲的哲學家們確實很明智(萬一他們肯談到人的欲望的話。因為這是唯一能給人留下焦慮的欲望,適用於未知的意識。設想哲學肯談論對財富的欲望,那恐怕太荒謬了)。不過我準備對這種不完全的明智作出判斷,我心想,這些巧遇使我覺得這個世界更美了。這個世界要叫所有的鄉間小路上開起既不尋常又尋常的花朵來,是每日轉瞬即逝的珍寶,又是散步中意外的收穫。種種偶然的情形可能不會經常重演,正因為偶然才使我無法受益,這又賦予生活以新的情趣。

  我希望有一天,我更自由,能夠在別的路上找到相同的少女。不過,也許我這樣希望的同時,就已經開始歪曲了想生活在一個自認為漂亮的女人身邊這種人欲望所具有的純個人性質。我認為能夠人為地使這種欲望產生,僅從這一點來說,我已經暗暗承認這種欲望的虛幻了。

  那天,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帶我們去克拉克維爾,她對我們說過的、爬滿常春藤的教堂就在這裡。這教堂建在一個小丘上,俯瞰著中世紀的小橋。我的外祖母以為讓我一個人參觀這一古跡我一定會很開心,就向她的女友建議,她們到糕點鋪去嘗嘗點心。這鋪子就在廣場上,看得清清楚楚,金色的門面古色古香,猶如一件非常古老的文物的另一部分。我們約定,我隨後去那裡與她們會齊。她們將我留在一片綠蔭前。在這裡,要認出一所教堂來,一定要花些力氣,才能叫我更確切抓住教堂的概念。確實,當人們以本國語譯成外國語或外國語譯成本國語的形式強制學生將句子的意義從他們熟悉的形式中剝離出來的時候,往往他們會更具體地抓住句子的意思。與此相同,平時,當我站在叫人一見了就辨認得出來的鐘樓面前時,我不大需要教堂的概念。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時時借助於這個概率才不至於忘掉這裡,這個茂密的常春藤拱腹便是彩色的尖頂大玻璃窗,那裡綠葉隆起,是因為那裡有一個廓柱的突起部分。這時,微風吹過,好似一抹陽光,顫抖而蕩漾的伴流穿過會動的大門,那大門便也顫動起來。葉子如洶湧的波濤,一個擠著一個。花草組成的正面,震顫著,將波瀾壯闊的、受到撫慰的、漸漸消失的巨柱統統卷走。

  我離開教堂時,在古老的小橋前看見村中的一些少女。大概因為那天是星期日,她們精心梳妝打扮,站在那裡,與過路的小夥子搭話。有一個個子很高的姑娘,半坐在橋沿上,雙腿懸空,面前有一小缸,裡面全是魚,很可能是她剛剛釣上來的。她穿得沒有別的姑娘好,但是似乎有某種權勢高出她們一頭,因為她們跟她說話,她幾乎不理不睬。她的表情更嚴肅,更有意志力。她膚色深棕,雙目柔和,但對周圍的一切均投以鄙夷的眼光,鼻子小小,形狀優雅而可愛。我的目光落在她的皮膚上,也可以勉強相信我的雙唇是跟隨我的目光的。但是,我要觸及的,並不僅僅是她的軀體,還有活在她軀體中的心。而與心接觸只有一種方法,那就是引起她的注意;只有一種進入的方法,那就是在她心中喚起一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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