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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外祖母和我從音樂會出來,踏上歸途回旅館。我們在海堤上停了一會,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交談幾句。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在旅館裡為我們訂了火腿乾酪夾心麵包片和奶油蛋。就在這時,我望見盧森堡親王夫人從遠處向我們走來。她半拄著一把陽傘,那高大而美麗的身軀現出微微的曲線,劃出帝國時代美貌風流的女子珍愛的阿拉伯圖案。這些女子雙肩下垂,後背上提,臀部凹陷,腿部繃緊,很善於使她們的身軀像一條圍巾一樣無精打采地飄動。穿過軀體的那條肉眼看不見的柔軟而傾斜的莖杆作為骨架,她們的身軀便圍繞著這骨架飄動。

  盧森堡親王夫人每天上午出來在海灘上轉一圈。那時節,所有的人都洗完了海水浴,上岸準備吃午飯了。她是非到一點半鐘才進午餐的,所以,洗海水浴的人早就放棄了那空蕩而灼熱的海堤之後,她才返回自己的別墅。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向她介紹我的外祖母,也想介紹我。可是不得不向我詢問我的姓名,因為她想不起來了。說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姓什麼,或者說,她早就忘記我外祖母將自己的愛女嫁給誰了。我的姓氏似乎給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留下強烈的印象。這時,盧森堡親王夫人已向我們伸出了手。當人們向奶媽帶著的嬰兒微笑時,常常還要加上一個親吻。她與侯爵夫人說話過程中,不時轉過頭來帶著這種親吻的雛形,向外祖母和我投過柔和的目光。她希望不要顯出自己地位比我們高的樣子,但是她肯定沒有計算好這段距離。由於計算錯誤,她的目光充滿了善意,以至於我看到她就要像撫摸兩頭可愛的動物那樣用手來撫摸我們。在馴化動物園①裡,兩頭可愛的小獸就會越過鐵絲網,朝她伸過頭去。頓時,這種關於動物和布洛尼森林的想法在我心中固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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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巴黎布洛尼森林附近。

  那時節,海堤上盡是來往走動、高聲叫賣的小販,賣的是點心,糖,小麵包之類。親王夫人不知道怎樣表示她的好意,便攔住了從我們身邊經過的第一個小販。他只剩下一塊黑麥麵包了,就是人們扔給鴨子吃的那種。親王夫人買了這塊麵包,對我說:「這是給你外祖母的。」可是她卻把麵包遞給了我,微微一笑對我說:「你親自交給她吧!」她大概以為,在我與動物之間如果沒有中介,我的快樂就會更其完整了。

  又有其他小販走過來,她將所有的東西都買了來,塞滿了我的口袋,有紮好的一包一包,有角帽形小點心,有羅姆酒蛋糕,有大麥糖。她對我說:

  「你自己吃,也給你外祖母吃吧!」

  然後她叫穿紅錦鍛衣服的小黑人給商販付錢。那小黑人到處跟隨著她,成了海灘上的奇景。此後,她向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告別,並向我們伸過手來,有意對我們和她的女友一視同仁,當密友對待,而且有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使我們能夠接近她。不過有一次,她似乎將我們的水平在人的階梯上放得不那麼低,因為她與我們的平等,是通過親王夫人向我外祖母溫柔而充滿母愛的微微一笑來表示的。人們像向一個大人告別一樣向一個淘氣孩子道再見時,就是這樣微笑的。我的外祖母在進化上產生了美妙的飛躍,她不再是一隻鴨子或一隻羚羊,而已經成了斯萬太太大概會稱之為的「baby」①。最後,親王夫人離開了我們三個人,到充滿陽光的海堤上繼續散步去了。她那美麗的腰肢彎曲著,象繞在木棍上的一條蛇一樣,纏繞在合攏起來拿在手中、白底藍花的陽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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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語:嬰兒。

  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親王夫人。我說第一位,因為馬蒂爾德公主從儀態上說完全不是親王夫人。這第二位,以後諸位會看到,以其鍾情也叫我大吃一驚。第二天,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們說:「她覺得你們很迷人。這個女人很有眼光,心地十分善良。她跟那許多女君主或親王夫人可不一樣。她具有真正的價值。」這時我便明白了,那是一種大老爺的和藹可親,自願在國君與資產階級之間充當中間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又用堅信不疑的神情加上一句:「我想,她會很高興再與你們見面。」她非常高興能對我們這樣說。

  離開盧森堡親王夫人之後,當天下午,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告訴我一件事,叫我更為驚異,而且又不屬￿和藹可親的範圍。

  「你父親可是部裡的司長?」她問我道。「啊!據說你父親是個美男子。此刻他正在作美妙的旅行。」

  幾天以前,我們從母親的一封信中獲悉,我父親和他的旅伴德·諾布瓦先生丟失了行李。

  「行李找到了,更正確地說,根本就沒丟,就是這麼回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們說。不知道為什麼,對旅行的細節,她似乎比我們知道更詳細。「我想你父親下個星期要提前回來了,他大概放棄去阿爾及西拉的計劃了。不過他想在托萊多①多呆一天,因為他對提香的一個弟子②十分欣賞。我想不起此人的姓名了,不過在當地那是很有名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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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城市。
  ②此弟子即指西班牙畫家格雷戈。


  對她所認識的那群人單純、細微而又模糊的騷動,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向是用不動聲色的眼鏡遠遠打量的。我自忖,是什麼巧合,使得她觀看我父親的那個地方,正好嵌了一塊無限放大的鏡片,使她那麼有立體感地、極為詳細地看到了我父親所有令人愉快的東西,例如使他不得不回家的偶然事件呀,在海關遇到的麻煩呀,對格雷戈①的興趣呀等等。這塊鏡片改變了她視野的比例尺,在萬頭攢動的芸芸眾生中唯一使她看到這一個人,就象居斯塔夫·莫羅畫朱庇特在一個軟弱的下界女子旁邊,將他畫得超人大小一樣。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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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格雷戈(1541—1614),西班牙畫家。
  ②大概指的是《朱庇特與塞墨勒》一畫,畫上,朱庇特將塞墨勒置於自己膝上,塞墨勒猶如其掌中玩物。也有說指的是《朱庇特與歐羅巴》。


  我的外祖母向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告辭,以便我們能在旅館前多呼吸一會新鮮空氣,一面等待著人家隔著玻璃窗向我們打招呼,說我們的午飯已經備好。這時只聽得一陣喧囂。原來是野蠻人部落國王那年輕的情婦剛剛洗罷海水浴,回來進午餐。

  「這真是一大害,她應該離開法蘭西!」首席律師此時正經過這裡,他義憤填膺地大喊大叫。

  公證人的老婆卻眼睛睜得大大地,死死盯著冒牌女君主。

  「布朗代太太那樣望著這些人,多麼叫我著惱,我簡直沒法告訴你,」首席律師對首席審判官說道,「我真想給她一記耳光!這個女無賴,你這麼看她就提高了她的身份,她就盼著人家注意她呢!你叫布朗代提醒提醒她,告訴她這很可笑。我呀,如果他們再作出對這些冒牌貨加以注意的模樣,我再也不跟你們一道出去了!」

  盧森堡親王夫人的馬車,在她前來送水果那天,已在旅館前停過。她的前來,自然也未逃過公證人、首席律師和首席審判官的老婆那一群人的眼睛。這幾個女人看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這麼受到敬重,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到底配不配,她們已經手忙腳亂了一些時候,想知道她是真正的侯爵夫人還是一個女冒險家。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穿過大廳時,到處刺探不對頭的事的首席審判官老婆從活計上抬起頭來,望著那位夫人,那勁頭叫她的女友們笑個半死。

  「噢,我呀,你們知道,」她驕傲地說,「我一開始總是往壞處想。非給我拿出一個女人的出生證和公證人證件,我才會相信這個女人真正結了婚。此外,你們別害怕,我要進行小小的調查。」

  於是,每天這些女人都笑著跑來問:

  「我們是來聽新聞的。」

  盧森堡親王夫人前來拜訪的那天晚上,首席審判官的老婆把一根手指擱到嘴上。

  「有新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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