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何況,」我心裡想,「去斯萬家消磨時光,我這不是和貝戈特一樣嗎?」我父母幾乎認為,既然我和名作家同在一沙龍,那麼,在那裡度過的時光一定能大大促進天才,雖然我十分懶惰。不從本人內部發揮天才,而從別人那裡接受天才,何其荒謬!這就好比是一個根本不講衛生、暴食暴飲的人僅僅依靠和醫生經常共餐而居然保持健康!然而,這種幻想(它欺騙我和我父母)的最大受害者是斯萬夫人。當我對她說我來不了,我必須留在家裡工作時,她那副神氣仿佛認為我裝腔作勢,既愚蠢又自命不凡。

  「可是貝戈特要來的。難道您認為他的作品不好?不久以後會更好的,」她接著說,「他給報紙寫的文章更尖銳,更精煉,不像他的書那樣有點囉嗦。我已經安排好,請他以後給《費加羅報》寫社論,這才是therightmanintherightplace(最恰當的人在最恰當的位置上)。」

  她又說:「來吧,他最清楚您該怎麼做。」

  她正是為我的事業著想才叮囑我第二天無論如何要去和貝戈特同桌吃飯(正好比志願兵和上校見面),她似乎認為文學佳作是「通過交往」而產生的。

  這樣一來,無論是斯萬夫婦,還是我父母——他們在不同時刻似乎應該阻止我——都再沒有對我輕鬆的生活提出異議,這種生活使我能夠盡情地,如果不是平靜地至少是陶醉地和希爾貝特相見。在愛情中無平靜可言,因為人們永遠得寸進尺。從前我無法去她家,便把去她家當作高不可攀的幸福,哪裡會想到在她家中將出現新的煩惱因素。當她父母不再執意反對,當問題終於得到解決時,煩惱又以新的形式出現。從這個意義上講,可以說每天都開始一種新友誼。夜間歸來,我總想到某些對我們的友誼至關重要的事,我必須和希爾貝特談,這些事無窮無盡也永不相同。但我畢竟感到幸福,而且這幸福不再受任何威脅。其實不然,威脅終於出現了,而且,遺憾的是,它來自我認為萬無一失的方面,即希爾貝特和我。那些使我感到寬慰的事,那個我所認為的幸福,原本應該引起我的不安。我們在戀愛中往往處於一種反常狀態,具有的嚴重性。我們之所以感到幸福,是因為在我們心中有某種不穩定的東西,我們不斷努力去維持它,而且,只要它未轉移,我們幾乎不再覺察。確實,愛情包含持久的痛苦,只不過它被歡樂所沖淡,成為潛在的、被推遲的痛苦,但它隨時可能劇烈地爆發出來(如果人們不是如願以償,那麼這痛苦早就爆發了)。

  有好幾次我感到希爾貝特不願我去得太勤。的確,她父母越來越深信我對她產生良好影響,我想和她見面時只需讓他們邀請我就行了,因此我想道:「這樣一來,我的愛情再不會有任何危險。既然他們站在我一邊,他們對希爾貝特又很有權威,我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然而,當她父親在某種程度上違背她的心願而邀請我時,她流露出不耐煩的情緒,這些表示使我產生疑問:我原先所認為的幸福的保障莫非恰恰是使幸福中斷的秘密原因?

  我最後一次去看希爾貝特時,下著雨。她被邀參加舞蹈訓練,但她和那家人不熟,不能帶我去。那天我比往常服用了更多的咖啡因以抵禦潮濕。斯萬夫人大概因為天氣不好,或者因為對聚會的那家人有成見,所以在女兒出門時很生氣地喚住了她:「希爾貝待!」並且指指我,表示我是來看她的,她應該留在家裡陪我。斯萬夫人出於對我好意而發出——或者喊出——「希爾貝特」,但是希爾貝特一面放下衣物一面聳聳肩,我立刻意識到這位母親在無意中加快了我和女友逐漸分手的過程,而在此以前,這個過程也許還可以阻止。「沒有必要天天去跳舞。」奧黛特對女兒說,那副明哲的神氣大概是她以前從斯萬那裡學來的。接著她又恢復奧黛特的常態,和女兒講起英語來,立即,仿佛有一堵牆將希爾貝特的一部分遮蓋起來,仿佛有一個邪惡的精靈將我的女友從我身邊裹脅而去。對於我們所熟悉的語言,我們可以用透明的思想來替代不透明的聲音,但是我們所不熟悉的語言卻像一座門窗緊閉的宮殿,我們所愛的女人可以在那裡與人調情,而我們被拒之門外,絕望已極卻無能為力,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阻止不了。這場英語談話中常出現某些法語專有名詞,它們仿佛是線索,使我更為不安。要是在一個月前,我會一笑了之,然而此刻,雖然她們一動不動地在咫尺之內談話,我卻感到這是殘酷無情的劫持,剩下我孤苦憐仃。最後,斯萬夫人總算走開了。這一天,也許因為希爾貝特埋怨我身不由已地阻礙她去跳舞,也許因為我故意比往日冷淡(我猜到她生我的氣),她臉上沒有一絲歡樂、乾澀木然、悶悶不樂,仿佛整個下午都在懷念我的來訪使她未能跳成的四步舞,仿佛整個下午都在責怪所有的人,當然首先是我,責怪我們竟不理解她如此鍾情於波士頓舞的奧妙原因。她僅僅時不時地和我交換幾句話,天氣如何啦,雨愈下愈大啦,座鐘走快了啦,中間還夾著沉默和單音節字。我作絕望掙扎,執意要糟蹋這些原本應該獻給友誼和幸福的時刻。我們所說的一切都是那麼生硬,那麼空洞而荒謬,這一點倒使我得到安慰,因為希爾貝特不會將我平庸的思想和冷漠的語氣當真的。儘管我說的是:「從前這個鐘仿佛走得慢。」她理解我的意思是:「你真壞!」在這個雨天,我頑強奮鬥,延長這些沒一絲陽光的話語,但一切努力均屬枉然,我知道我的冷漠並非如佯裝那般凝固不變,希爾貝特一定感覺到,既然我已說了三遍「白天變短了,」如果我再貿然重複第四遍,那我一定難以自製,會淚如雨下。她現在的模樣,眼中和臉上毫無笑意,憂愁的眼神和陰鬱的臉色充滿令人懊喪的單調。這張臉幾乎變得醜陋,就象那單調枯燥的海灘,海水已經退得很遠,它在那固定不變的封閉的地平線之內的閃光千篇一律,令人厭煩。最後,我看到希爾貝特仍然不像我好幾個小時以來所期望的那樣回心轉意,便對她說她不夠意思。「你才不夠意思呢。」她回答說。「我怎麼了?」我自問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一無所獲,便又問她。

  「當然啦,你認為自己很好!」說完後她笑了很久。於是我感到,我無法達到她的笑聲所表達的另一層思想,另一層更難以捉摸的思想,這是多麼痛苦的事。她的笑似乎意味著:「不,不,我根本不信你的話。我知道你愛我,不過我無所謂,我不把你放在眼裡。」然而我又提醒自己,笑畢竟不是一種明確的語言,我怎能肯定自己理解正確呢,何況希爾貝特的話還是富有感情的。「我什麼地方不好?告訴我,我一定按你的話去做。」「不,沒必要,我沒法和你解釋。」刹那間,我害怕她以為我不愛她,這是另一種同樣強烈的痛苦,它要求另一種邏輯。「你要是知道使我多傷心,那你會告訴我了。」如果她懷疑我的愛情,那麼我的傷心會使她高興,但此刻卻相反,她很生氣。我意識到自己判斷錯誤,決心不再相信她的話,隨她說:「我一直愛你,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罪人們往往說他們的清白無辜將大白於天下,然而,出於神秘的原因,這一天永遠不會是他們受審的那一天)。我鼓起勇氣,突然決定不再和她見面,但暫時不告訴她,因為她不會相信這話的。

  你所愛的人可能給你帶來辛酸的悲傷,即使當你被與她(他)無關的憂慮、事務、歡樂纏住而無暇顧及也罷。但是,如果這悲傷——例如我這次的悲傷——誕生於我們浸沉在與她見面的幸福之中時,那麼,在我們那充滿陽光的、穩定而寧靜的心靈中便會產生急劇的低壓,從而在我們身上掀起狂烈風暴,使我們沒有信心與它抗爭到底。此刻在我心中升起的風暴無比兇猛,我告辭出來,暈頭轉向,遍體鱗傷,同時感到只有再回去,隨便找一個藉口再回到希爾貝特身邊去,我才能喘過氣來。但是她會說:「又是他!看來我對他可以為所欲為了。他總會回來的,走的時候越痛苦,回來時就越順從。」我的思想以無法抗拒的力量將我拉回到她身邊。當我到家時,這些變幻不定的風向,這種內心羅盤失調的現象依然存在,於是我動筆給希爾貝特寫了些前後矛盾的信。

  我即將經歷艱難的處境,人在一生中往往會多次面臨此種處境,而每一次,即在不同的年齡,人們所採取的態度也不相同,儘管他們的性格或天性並無改變(我們的天性創造了愛情,創造了我們所愛的女人,甚至她們的錯誤。)此時,我們的生命分裂為二,仿佛全部分放在相對的天平盤上。一個盤裡是我們的願望,即我們不要使我們所愛但不理解的人不高興,但不能過於謙卑,巧妙地稍稍冷落她們,別讓她們感到她們是須臾不可缺少的人,因為這種感覺會使她們離開我們。另一個天平盤裡是痛苦(並非確定的、部分的痛苦),它與前一種狀態相反,只有當我們不再試圖討好這個女人,不再讓她相信她對我們可有可無,從而再去接近她時,這種痛苦才有所緩解。如果我們從裝著自尊心的天平盤上拿去被年齡耗損的一部分毅力,往裝著悲傷的天平盤裡加進我們逐漸獲得的、並任其發展的生理痛苦,那麼天平所顯示的將不是我們二十歲時的勇敢決定,而是我們年近半百時的決定——它十分沉重、缺乏平衡力,令人難以承受。何況,處境在不斷重複中有所變化,我們在中年或晚年時,可能樂於將某些習慣與愛情混為一談(這對愛情是致命的),而青年時代卻不承認這些習慣,它受到其他許多義務的約束,不能隨意支配自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