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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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裡充滿了這種愛戀者永遠可以指望的奇跡。這次奇跡也可能是母親人為地製造的,她見我最近以來感到生活索然無味,便托人請希爾貝特給我寫信。我記起我頭幾次海水浴。那時我討厭海水,因為我喘不過氣來,母親為了引起我對潛水的興趣,便悄悄地讓我的游泳老師將異常美麗的貝殼盒和珊瑚枝放在水底,讓我以為是我發現它們的。何況,在生活中,在各種不同的生活情況中,凡涉及愛情的事最好不必試圖理解,因為它們時而嚴峻無情,時而出人意料,仿佛遵循神奇的法則,而非理性的法則。一位億萬富翁——雖然有錢,但人很可愛——被與他同居的、貌不出眾的窮女人所拋棄,他在絕望之際,施展金錢的全部威力和人世間一切影響以求她回心轉意,但白費力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最好不要用邏輯來解釋他的情婦為什麼頑固不化,而應認為他命中註定要受到這個打擊,命中註定要死於心病。情人們往往必須與障礙搏鬥,他們那由於痛苦而變得極度興奮的想像力猜測障礙在哪裡,而障礙有時僅僅在於他們無法使之回心轉意的女人身上的某個特殊個性,在於她的愚蠢,在於他們所不認識的某些人對她所施加的影響或她所感到的恐懼,在於她暫時對生活所要求的樂趣,而這種樂趣是情人本人或情人的財富所無法給予的。總之,情人無法瞭解這些障礙的性質,因為女人玩弄手腕向他隱瞞,也因為他的判斷力受到愛情的矇騙而無法進行準確評價。這些障礙好比是腫瘤,醫生終於使它消退,但並不瞭解起因。和腫瘤一樣,障礙始終神秘莫測,但卻是暫時的。不過,一般說來,它們持續的時間比愛情長。既然愛情並非一種無私的激情,那麼,在愛情減退以後,情人們也就不再思考為什麼那位曾被自己愛過的、貧窮和輕浮的女人竟然長時間地、頑固地拒絕他的供養費。 在愛情問題上,奧秘使我們看不到災難的起因,也使我們無法理解突如其來的圓滿結局(例如希爾貝特的信所帶來的結局)。對這種類型的感情而言,任何滿足往往只是使痛苦換一個地方,因此只能稱為貌似圓滿的結局,而並無真正的圓滿結局可言。有時,我們得到暫時的喘息,於是在一段時間內便產生了痊癒的幻覺。 弗朗索瓦絲不相信那是希爾貝特的名字,因為字母G十分花哨,倚在後面省略去一點的字母i之上,看上去像字母A,而最後的音節拉得很長,形成鋸齒狀的花綴。如果一定要對信中所表達的、並使我滿心歡喜的這種友好態度尋找邏輯解釋的話,那麼也許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應歸功於這次生病(相反,我原來以為它會使我在斯萬一家的思想中永遠失寵)。在這以前不久,布洛克曾來看我,當時戈達爾教授正在我的臥室裡(我們採用了他的飲食治療法,便又將他請了回來)。看完病以後,戈達爾沒有走,被父母挽留下來吃飯,這時布洛克走進我的臥室。我們正在聊天,布洛克說他頭天晚上曾和一位女士共餐,此人與斯萬夫人過從甚密。他聽說斯萬夫人很喜歡我,我很想說他一定弄錯了,而且告訴他我並未結識斯萬夫人,從未和她說過話,以澄清事實,正如我當初為了問心無愧,為了不被斯萬夫人當作說謊者而對德·諾布瓦先生講的那番話一樣,然而我沒有勇氣糾正布洛克的錯誤,我明白他是故意的,他之所以臆造斯萬夫人所不可能說的話正是為了表明他曾和斯萬夫人的女友共同進餐(他認為這很體面,但這是虛構的)。當初,德·諾布瓦先生聽說我不認識斯萬夫人並且希望認識她,便拿定主意在她面前絕口不提我,而戈達爾則相反,他從布洛克的話中得知斯萬夫人熟悉我並讚賞我,便打定主意下次見到她時(他是她的私人醫生)要告訴她我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孩子,我們常有來往。這些話對我毫無益處,卻能為他臉上增光,正是出於雙重原因,他決定一有機會見到奧黛特時便將談到我。 於是我結識了那套房子。斯萬夫人所用的香水的氣味一直彌漫在樓梯上,但芳香更主要來自希爾貝特的生活所散發的特殊而痛苦的魅力。無情的看門人變成慈悲為懷的歐墨尼德斯①。當我問他能否上樓時,他總是欣然地掀掀帽子,表示答應我的祈求。從外面看,窗戶好似一種明亮、冷淡和浮淺的目光(正如斯萬夫婦的眼神)將我與並非為我準備的室內珍寶隔開。在風和日麗的季節,我和希爾貝特整個下午呆在她的房間裡,有時我親手開窗換換空氣。每逢她母親的接待日,我們甚至可以俯在窗口觀看客人們到來。他們下車時往往仰起頭向我招招手,把我當作女主人的某位侄子。在這種時刻,希爾貝特的髮辮碰著我的臉頰。這些十分纖細(既自然又超自然)的、富有藝術性曲線的髮絲,在我看來,簡直是舉世無雙的、用天堂的青草做成的作品。最小一段髮辮都值得我當天國之草供奉起來。但是我不敢有此奢望,我只想得到一張照片,它會比達·芬奇所畫的小花的複製照片珍貴百倍!為了得到這樣一張照片,我對斯萬家的朋友、甚至對攝影師卑躬屈膝,但我並未弄到手,反而招惹了一些討厭的人。 希爾貝特的父母曾長期不允許我和她見面,而現在——我走進那陰暗的候見廳,在那裡時時可能與他們相遇;如果與往日人們在凡爾賽爾宮覲見國王相比,這種等待更為可怕,更為急切。我在那裡撞上了一個像聖經中的燭臺②一般的、有七個分枝的巨大衣帽架,接著便糊裡糊塗地向坐在木箱上的身穿灰色長袍的僕人致敬,因為在陰暗中我把他當作了斯萬夫人——每當我去時,他們兩人中的一位從那裡過,便微笑著(而無絲毫不快)和我握手,並且說:「您近來可好?(他們說這句話時,從不將字母t作聯誦,所以,你們可以想像,我一回家便快活地做這種取消聯誦的練習)希爾貝特知道您來了嗎?好,你們自己玩吧。」 -------- ①歐墨尼德斯,希臘悲劇《俄瑞斯忒斯》中的復仇神,後變成慈悲神。 ②指聖經啟示錄中七個金燭臺(代表七個教會)。 希爾貝特為女友們所舉行的茶會長期以來似乎是使我們不斷分離的、不可逾越的障礙,此刻卻成為我們相聚的機會。她常常寫便條通知我(因我們仍然是新交),而每次的信紙都不一樣。有一次,信紙上印著一隻藍色鬈毛狗,下面有一段英文寫的幽默文字,後隨一個驚嘆號;另一次信紙上印著一個船錨,或者是G.S.這兩個字母,它們拉得很長,形成長方形佔據信紙的整個上部。還有一次,在信紙一角用金色字體印著希爾貝特這個名字,仿佛是她的簽名,然後是一個花綴,頂上印著一把打開的黑傘。另一次,這個名字被圍在形似中國帽子的花式字體之間,所有的字母都用大寫,但你一個字母也認不出來。然而,希爾貝特所擁有的信紙雖然品種繁多,但必有窮盡之時。因此過了幾個星期以後,我又見到她第一封信所用的信紙,上面有一個失去光澤的銀色印章,戴頭盔的騎士及下方的警句。當時我以為信紙是根據某種習俗、按照不同的日期挑選的,現在看來她這樣做是好記住哪些信紙她已用過,免得對通訊者——至少對她願意討好的人——寄去同樣的信紙,即使不得不重複,也得儘量晚一些。希爾貝特請來喝茶的女友,由於上課時間各不相同,這些人剛到,那些人就告辭,我在樓梯上就聽見候見室裡傳出的隱約的話語聲,它在我(一想到即將參加的莊嚴場面,我便激動萬分)踏上這一層樓以前便猛然割斷了我和往昔生活之間的聯繫,使我將走進溫暖的房間該摘下圍巾、看鐘點,免得誤了回家之類的事忘得精光。樓梯全部是木制的,在當時仿亨利二世風格的某些房屋裡常見,而亨利二世風格曾是奧黛特長期追求、但不久即將拋棄的理想。樓梯口有一個牌子寫著:「下樓時禁止乘電梯。」在我眼中,這樓梯如此奇妙,以致我對父母說它是斯萬先生從遠方運來的古物。我如此酷愛真實,即使我知道這個信息是假的,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告訴父母,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們像我一樣尊敬斯萬家這座顯貴的樓梯。這就好比在一位不知名醫的天才為何物的愚昧者面前,最好不要承認這位名醫治不了鼻炎。況且,我沒有任何觀察力,往往說不出眼前物品的稱呼或類型,只知道它們既然與斯萬一家有關,便不同尋常,因此,我並不認為在談這個樓梯的藝術價值和遙遠的產地時我一定在撒謊。不一定是撒謊,但很可能是撒謊,因為父親打斷我時,我臉上發紅。他說:「我知道那些房子,我去看過一所,它們的結構都一樣,只不過斯萬家住的是好幾層樓,這都是貝利埃①蓋的。」他還說他曾想租一套,後來放棄了,因為設計不太合理,門廳太暗。這是他的話。但是,我的本能告訴我應該為斯萬家的魅力和我自己的幸福而犧牲思想,因此,我對父親的話充耳不聞,我遵從內心的命令,將這個毀滅性思想(即斯萬家住的不過是我們原先也可能住進的不足為奇的房子罷了)義無反顧地拋得遠遠的,正如虔誠的信徒摒棄勒南②所寫的《耶穌傳》一樣。 -------- ①貝利埃(1843—1911),法國工程師。 ②勒南(1823—1892),法國作家,曾著《基督教發源史》,其中《耶穌傳》為第一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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