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八六


  她有時給我一些友好的表示,可有時也顯得並不樂意跟我見面,這叫我難過,而這種情況時常正是在我認為最能實現我的希望的那些日子發生。我確信希爾貝特要到香榭麗舍去,我感到一陣歡快,而且覺得它預示著一個巨大的幸福,當我一早走進客廳去親吻媽媽時,她早就整裝待發,漆黑的髮髻已經梳就,又白又胖的好看的雙手猶有肥皂的香澤,只見鋼琴上直挺挺地立著一個塵埃的光柱,又聽得窗外有手搖風琴演奏《閱兵歸來》這個曲子,我這才意識到就在昨晚,寒冬已經逝去,出人不意地迎來了燦爛的春天。當我們吃午餐的時候,住在我們對面的那位太太一開窗,就在霎那之間使得一道陽光從我椅子旁邊掠過,一步就橫掃整個飯廳,就在那兒開始午休,過了一會兒又回來繼續休息。在學校裡,當我上一點鐘那堂課時,太陽以它金色的光芒照上我的書桌,使我十分焦躁不安,因為它像是在邀請我去過節,而我在三點以前又無法應邀,得等到那時候,弗朗索瓦絲才能到校門口來接我,一起走過那染上金色陽光,行人熙來攘往的街道,向香榭麗舍走去;馬路兩旁的陽臺,像是被太陽從牆上卸了下來,冒著熱氣,象金色的雲彩一樣在房屋前面飄蕩。唉!可在香榭麗舍,我沒有看到希爾貝特,她還沒有來到。我在這被看不見的太陽培育出來的草坪上坐著一動也不動,這太陽把各處的草尖都照得通紅,在草坪上棲息的鴿子像是由園丁的鎬頭發掘到這聖潔的土地上的一座座古代雕像,我雙眼盯著地平線,隨時都在等待希爾貝特的身影隨著她的家庭女教師從那座雕像背後一起出現;那座雕像像是把她手上抱著的沐浴著陽光的孩子舉向前方,讓他接受太陽的祝福。《論壇報》的那位女讀者坐在她那扶手椅裡,還是在那老位置,她親切地向一個園丁招手,對他叫道:「多美好的天氣!」租椅子的女工走到她跟前收費,她做出千嬌百態,把那張十生丁的租金券塞進她手套的開口處,倒仿佛這是一束鮮花,為了顯示對贈與人的感激之情,要找一個最討對方喜歡的地方插上似的。當她找到了這個位置,她把腦袋晃了一圈,把圓筒形皮毛圍巾拽一拽,把露在手腕子那裡那張黃色紙片的一端讓她瞧一眼,臉上帶著一個女人指著她的胸口對小夥子說「你看,這是你送給我的玫瑰花!」時的那種微笑。

  我領著弗朗索瓦絲去迎希爾貝特,一直走到凱旋門,可沒有碰上她,我心想她准是不來了,就回到草坪那裡去,可忽然在木馬前面,那個尖嗓門的小女孩向我跑來:「快,快,希爾貝特已經來了一刻鐘,都就要走了。我們在等您玩捉俘虜呢。」原來剛才當我沿著香榭麗舍大街走的時候,希爾貝特從布瓦西——當格拉街來了,小姐趁這好天氣去為自己買點東西;而斯萬先生也來找他女兒來了。所以這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原不該遠離草坪的;誰也不確有把握地知道希爾貝特准從哪條道來,是早還是晚,這一等待使我覺得不僅整條香榭麗舍大街跟整個下午都使我更加激動——它們像是一長段時空,在其中的每一個點,每一個時刻,希爾貝特的形象都可能出現——而且希爾貝特這個形象本身也使我更加激動,因為在這形象背後,我感到隱藏著的那支箭之所以不是在兩點半而是在四點鐘擊中我心頭的道理;她今天不是戴著體育鍛煉時的貝雷帽,而是一頂出客的帽子;在大使劇院前面,而不是在兩個木偶劇場之間出現,我這就依稀看到在我不能跟隨希爾貝特時她幹了點什麼事情,又是什麼事情使她不能不出門或者不能不呆在家裡,我這就跟她那時對我來說是陌生的那部分生活的奧秘有了一點接觸。當我按照那尖嗓門女孩的指示馬上開始我們的捉俘虜遊戲時,只見希爾貝特在我們面前是如此活躍莽撞,對那位讀《論壇報》的夫人(她對她說:「多好的太陽,簡直像是一團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屈膝禮,帶著靦腆的笑臉跟她說話,那副拘謹的神氣使我看到跟在她父母家裡、在她父母的朋友身邊、在外出訪客、在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中的希爾貝特不一樣的一個小姑娘,而也正是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的奧妙使我感到心中如此激動。但她那部分生活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其中使我得到最深刻的印象的還是斯萬先生,他過了一會兒就來接他的女兒來了。希爾貝特住在她父母家裡,她在學習、遊戲、交朋友等方面都是聽他們話的,所以對我來說,斯萬先生和斯萬夫人身上有著一個難以企及的未知的事物,有著一種令人陰鬱的魅力,這在希爾貝特身上也是一樣,但他們比她更有過之,因為他們對她仿佛是全能的神,是她身上那種品質的根源所在。對我來說,凡是與他們有關的事情都是我經常關注的對象;斯萬先生當年在跟我父母交往的時候是我時常見面的,但並沒有引起我的好奇,現在在他到香榭麗舍來接希爾貝特的日子,我一看到他那頂灰色的帽子和那件披風式的短大衣時,心頭就不禁突突地跳將起來,直到平靜了下來,他那副容貌還象我們剛讀了關於他的一系列作品,他那些最細微的特點還在使我們激動不已的一個歷史人物那樣感動著我。當我在貢佈雷聽人說起他跟巴黎伯爵之間的交往時,我仿佛覺得那跟我毫無關係,現在在我眼裡卻成了了不起的東西,仿佛除他之外再也沒有誰跟奧爾良家族中的人相識的了;現在他混跡於在香榭麗舍熙來攘往的各色人等的濁流之中,觀察他們而並不要求他們對他另眼相看(他穿戴得那樣平常,誰也想不起要對他另眼看待),卻正是那些交往使得他如此超凡出眾。

  他對希爾貝特的夥伴們的問候彬彬有禮地還禮,即使對我也是如此,雖然他曾跟我家有過齟齬,不過看樣子他也並沒有把我認出來(這倒使我想起,他在鄉間可是經常跟我見面的;這我還記得起來,不過記憶已經模糊,因為自從我見到希爾貝特以後,在我心目中斯萬主要是她的父親,不再是貢佈雷的那個斯萬;現在我把他的名字所歸的類別跟當年它所納入的那個系列中所容的概念完全不同,而當我現在必須想起他的時候,再也用不著那個系列了,因為他已經成了另外一個人;然而我依然還是通過一條人為的、次要的、橫向的線把他跟我們家當年這位客人連系起來;既然除了在我的愛情還能從中得到好處這樣一個範圍以外,任何事物都沒有什麼價值,當我回顧那些歲月時,我是帶著不能把它們一筆勾銷的羞愧和遺憾之情的;現在在香榭麗舍站在我面前的這個斯萬——幸好希爾貝特可能還沒有對他提起我姓甚名誰,當年在他眼裡我可時常是如此可笑,因為當媽媽跟他,還有爸爸和外祖父母一起在花園裡的桌子上喝咖啡的時候,我常打發人去請媽媽上樓到我臥室裡來互道晚安)。他對希爾貝特說,他可以讓她玩一盤,可以等她一刻鐘,然後就跟所有的人一樣在鐵椅子上坐下,用當年菲利浦七世經常緊握的那只手掏出錢來付租金,我們就在草坪上玩將起來,把那長著彩虹色美麗身體的鴿子轟向天空(它們的身體呈心形,是鳥類王國中的百合花),讓它們棲息到安全的所在地,有的飛到大石缽上,低下頭來,嘴巴看不見了,表示這裡盛滿了喂它們的水果或者穀粒;有的棲上雕像的前額,倒像是某些古代作品中為了使那千篇一律的石頭的色調多少有點變化而添上的彩釉飾物,而當戴這飾物的是一個女神的時候,也就給這尊像添上一個特定的形容詞(就跟我們凡人都有不同的名字一樣),這就使它成了一個新的神祗。

  有這麼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的希望沒有實現,我這天再也沒有勇氣把我的失望心情對希爾貝特掩藏起來了。

  「我剛才正有許多話要問您呢,」我對她說,「我覺得今天這個日子對我們的友情有重要的意義,可您剛一到就要走了!

  明天想法子早點來,好讓我跟您說說。」

  她臉上容光煥發,高興得跳起來答道:

  「朋友,明天您可別指望了,我來不了!下午有午茶會;後天也來不了,我要上一個朋友家窗口去看狄奧多西國王駕到的行列,好看著呢;後天要去看《米歇爾·斯特羅戈夫》①,再過幾天就是聖誕跟年假了。可能家裡要把我帶到南方去,那可就太棒了!只不過要是上南方去,我就要少得到一棵聖誕樹;反正即使我呆在巴黎,我也不到這兒來了,我要跟媽媽串門去。再見了,爸爸在叫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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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歇爾·斯特羅戈夫》是根據儒勒·凡爾納同名驚險小說改編的劇本。

  我跟弗朗索瓦絲從夕陽依然斜照的街道回家,然而卻像是在一個歡慶活動已經結束了的夜晚似的。我都邁不開雙腿了。

  「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弗朗索瓦絲說,「今年天時不正,這個冬天太暖和。唉!上帝哪!到處都是鬧病的窮人,簡直是連天上也都亂了套。」

  我強壓哽咽,在心裡反復琢磨剛才希爾貝特興高采烈地所說她好些日子來不了香榭麗舍那番話。然而只要當我一想到她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魅力充滿我的心房;還有在跟希爾貝特的關係當中,由於我心頭有這樣一份創痛,我是不可避免地佔有一個特殊的,也是唯一的地位(儘管是令人痛苦的),這地位跟那份魅力相結合,就在希爾貝特那份冷淡之中添上點羅曼蒂克的色彩,而在我的淚中也就出現了一絲微笑——這該是一個吻的怯生生的雛形吧。等到郵差送信的時刻到來時,這晚我跟每天晚上一樣心想:「我就要收到希爾貝特的信了,她會告訴我,她從來沒有中止對我的愛,她會向我解釋是為了什麼神秘的理由她才不得不直到此刻還把她對我的愛隱藏在心,裝出為不能見著我而高興,會向我解釋是為了什麼她才只扮演一個普通夥伴的角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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