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三


  奧黛特請求他們邀請的那個「新人」,雖然她自己也只見過很少幾次面,他們卻對他寄以很大的希望,這跟對斯萬是何等的不同!這位「新人」就是福什維爾伯爵。原來他正是薩尼埃特的連襟,這使那些信徒們不勝詫異:這位老文獻家態度那麼謙卑,他們原以為他的社會地位要比他們低微,不料卻出自一個富有而且幾乎是貴族之家。當然,福什維爾渾身散發出冒充風雅的氣味而斯萬則不是;當然,他決不能象斯萬那樣,把維爾迪蘭家這個圈子看得比任何別的地方都高出一籌。然而缺乏斯萬那種心計,不象他那樣,對以維爾迪蘭夫人為首的那些人指責他所認識的人們的明顯錯誤時避免隨聲附和。至於畫家有時發表的自命不凡的誇誇其談,戈達爾所開的庸俗的玩笑,斯萬雖然跟他們兩個都要好,可以原諒他們,然而鼓不起勇氣,也沒有那份虛情假意來為他們叫好,而福什維爾卻是那樣愚鈍,雖然並不懂得畫家談的是什麼,竟為之傾倒,對戈達爾的玩笑也聽得津津有味。正是在福什維爾在維爾迪蘭家吃的第一頓飯桌上,兩個人之間的差異全都暴露了出來,突出了福什維爾的品質,也加速了斯萬的失寵。

  那天晚上,餐桌上除了常客之外,還有一位巴黎大學的教授,名叫布裡肖,他是在溫泉跟維爾迪蘭夫婦認識的。要不是校內教務繁忙,研究工作又重,閒暇時間很少的話,他是很樂意常上他們家來的。他對人生有這樣一種好奇之心(也可以說是迷信),這種好奇心跟人們對他們的研究對象的一定程度的懷疑態度相結合,就會在任何一行一業中,使得某些聰明人(譬如不信醫學的醫生,不信拉丁文翻譯練習的中學教員)博得思想開闊、頭腦敏銳、甚至高人一等的美名。他裝模作樣地在維爾迪蘭夫人家中搜求他在講哲學,講歷史時可資對照的當今實例,首先他認為哲學和歷史都無非是為人生之途作準備,其次他也認為在這小宗派裡可以看到以前僅僅在書本裡看到的東西,現在在行動中表現出來;最後可能也是因為他從小就被灌輸了對某些人的尊敬之情,而且在不知不覺之中把這種尊敬之情一直保持在心頭,現在他卻想剝去他自己大學教授的外衣,跟這些人一起放肆放肆——其實這些言行之所以顯得是放肆,也僅僅因為他道貌岸然地穿著大學教授的外衣的緣故。

  剛一開飯,坐在維爾迪蘭夫人(她可為了這位「新人」的光臨而在衣裝打扮上沒有少下工夫)右首的德·福什維爾先生就對她說:「您這件白外衣(robeblanche)可真是獨出心裁。」那位大夫一直好奇地打量著這位被他稱之為「姓氏中帶『德』字的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總想找機會引起他的注意,跟他拉上關係,這時抓住了blanche這個字,頭也不抬地說:「Blanche?BlanchedeCastille?(布朗施?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①」,然後繼續低著頭左顧右盼,既拿不穩大夥對他這句話會有什麼反應,又流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氣。斯萬苦笑一下,表明他認為這種用同音異義字進行的文字遊戲實在荒唐,而福什維爾則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種歡快情緒(那種真誠坦率著實叫維爾迪蘭夫人看了高興),表明他既欣賞大夫所說的那句話的精巧,自己又精于為人處世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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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1185—1252),法國國王路易八世之妻,路易九世(即聖路易)之母,曾兩度為攝政王後。

  「您覺得這位科學家怎麼樣?」她問福什維爾,「跟他在一起,你就沒法子接連談上兩分鐘的正經話。」她又轉過臉來對大夫說:您在醫院裡是不是也這麼老開玩笑?這麼著,倒是不至於整天悶得慌。我看我也該申請住進您的醫院才是。」

  「我想我剛才聽見大夫說起了那個老潑婦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亞——請原諒我這麼說話。夫人,我說得對不對?」布裡肖問維爾迪蘭夫人。維爾迪蘭夫人喜不自禁,兩眼緊閉,雙手捂住臉,格格地悶聲直笑。「天哪!夫人,我不想故作驚人之筆,來嚇唬現在在座而鄙人有所不知的虔敬的貴賓們……不過,我得承認咱們這個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雅典式共和國——啊,那是十足地道的雅典式共和國,它的第一個警察頭子正是這位採取愚民政策的卡佩家族的女人。就是這麼回事,我親愛的主人,就是這麼回事,沒有錯。」他以鏗鏘有力的聲音,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吐出他對維爾迪蘭先生提出的反對意見的回答。」《聖德尼編年史》①這部作品所提供的資料的可靠性是毫無問題的,它在這一點上就留下了不容置疑的證據。這位聖者的母親哪,不信教的無產者再也挑不出比她更好的保護人了;她不但生了一個被稱為聖者的兒子,還培養了一批蹩腳的聖者(絮謝爾②就是這樣說的),以及一些聖伯爾納③之流;誰沾上她的邊都難免挨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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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絮謝爾(約1081—1151),聖德尼市的教士,路易六世及路易七世時的大臣,在法國王權的加強方面起過極為重要的作用。
  ②教反對路易六世及路易七世。鼓吹神秘主義,極力反對阿伯拉爾「理解而後信仰」的主張。
  ③聖伯爾納(1090—1153),中世紀神學家,在法國政教衝突中幫助巴黎主《聖德尼編年史》即《法蘭西編年史》,13世紀編於聖德尼市。


  「這位先生是誰?」福什維爾問維爾迪蘭夫人,「他說起話來氣兒還挺粗的。」

  「怎麼?您不認識這位大名鼎鼎的布裡肖?他在全歐洲都是遐邇聞名的。」

  「噢!他就是布裡肖!」福什維爾高聲叫道,他剛才並沒有聽真。接著又雙眼圓睜瞧著那位客人對維爾迪蘭夫人說,「您待會兒跟我詳細介紹介紹。能跟一位名人同桌吃飯,總是很有意思的。您邀請的客從都經過精心挑選,在您這裡是決不會厭煩的。」

  「是的,尤其是他們都有一種安全感,」維爾迪蘭夫人謙虛地說,「他們想談什麼就談什麼,大家暢所欲言,從來不會冷場。布裡肖今天談的還不怎麼樣;有一天在這裡可是說得有聲有色,叫你簡直要拜倒在他腳下。要是在別人家裡,他可就變了樣了,機智也沒有了,話就跟牙膏一樣,你不擠就出不來,他甚至會變成一個討厭傢伙。」

  「這倒真怪!」福什維爾不勝詫異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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