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
一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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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重嗎?」 「不,不重。」 「那還好。是第一次受傷嗎?」 「不,已是第二次了。」 伊林搖了搖頭,罵起德國人來:「我們一直讓他們活著當俘虜,可是他們卻向婦女扔手榴彈……」 自從部隊開始反攻、向西挺進以來,伊林路經之處,看到滿目瘡痍,人們陷於深重的苦難之中。雖然我軍節節勝利,德軍節節敗退,但苦難畢竟還未能消除。鬱積在伊林心頭的怒火,這時都在這兩句話裡迸發出來了。 紮瓦裡欣悄悄地走進屋子。他走到他們身邊,默不作聲地站在那兒。 伊林首先回過頭來,看到了紮瓦裡欣。 「有時我一提到他們,心情就無法平靜。」伊林說。從他說話的口氣來看,好象在等待紮瓦裡欣反駁他的意見。 然而紮瓦裡欣並沒有反駁,他歎了一口氣說:「我有時也這樣……」說罷,和辛佐夫擁抱了一下,在桌子旁坐了下來。 「吃晚飯吧,」伊林說。 「我不想吃。沒胃口。」 「那就喝茶。事情辦完了嗎?」 「辦完了。」 「老頭兒的話證實了嗎?」 「完全證實了。」 「你們怎麼花了這麼多時間?」伊林問。 「四一年,老頭兒把他掩埋時,拿掉了他身上的證件。起先,老頭兒想把這些證件留在自己身邊,後來怕擔風險,就把它們放在士兵用的飯盒裡圳在屍體附近。可是,找到屍體是一回事,要找到飯盒又是另一回事了。」 「屍體還完整嗎?」 「已經三年了,還能完整嗎?……」紮瓦裡欣歎了口氣說。「衣帽倒還殘留了一部分,還能看到軍裝、制帽和一段帽圈。當時老頭兒讓他的兩隻手按教徒入殮的姿勢交叉放在胸前,現在仍舊這樣擱在軍裝上面。當然,只剩下了骨頭。」 伊林轉身向莫名其妙地聽著他們談話的辛佐夫說:「我還沒告訴你。我想,事情還沒得到證實,何必先講呢。他,」伊林用頭朝紮瓦裡欣一擺,說,「花了半天功夫,同葉甫格拉福夫在處理一件特殊的事情。昨天夜裡,有一位看森林的老爺爺來找我們。他本人不是護林員,護林員被德國人吊死在松樹上了。他是護林員的父親,年紀已經很大,戰前就退休了。他來報告說,戰爭初期他那兒發生戰鬥時,他在樹林裡發現一位將軍的屍體。只有一個人。躺在林邊,離一輛被燒毀的『KB』型坦克三百步左右的地方。兩腿齊膝燒焦了,大腿以上的身軀還是完整的。不知道是戰士們看到他還活著,把他拖進密林藏起來的,還是所有的人都犧牲了,他自己爬進去的。不管怎麼樣,德國人終於沒有發現他。老頭兒把他掩埋了。這會兒他來告訴我們說,他能找到這位將軍掩埋的地方。我說得對嗎?」伊林問紮瓦裡欣。「你同他談得比我多,你瞭解得更清楚。」 「對,」紮瓦裡欣肯定地回答。 「所以他就同特派員一起去處理這件事,」伊林用頭朝紮瓦裡欣一擺。「這件事誰也不知道,是老爺爺從樹林裡出來告訴我們的。首先告訴了我們兩人。」 「在挖掘的時候我問過他,」紮瓦裡欣說,「『恩托斯爺爺,這件事您為什麼不去通知遊擊隊?』」 「他是怎麼回答的?」伊林問。 「他說,他的兒子生前去找過遊擊隊,回來後囑咐他說:在我們的大部隊沒有打回來之前,對誰都不要說。等大部隊打回來以後,再把這件事講出來。」 「他等了多長時間啊!」伊林說。「是少將嗎?」 「是少將。一個領章已經腐爛了,另一個領章上的星徽還在,只是完全生銹了。『紅旗』勳章上的琺瑯甚至還沒有剝落。」 「證件也找到了嗎?」伊林問。 「問題就在於找到了,」紮瓦裡欣說。他這話說得使人很難理解,似乎找不到這些證件反而倒好。然後,他壓低嗓音,說出了這位將軍的姓名。這個姓名伊林和辛佐夫在四一年就聽到過了。那時,這個姓名曾經出現在一份大家都記得的通令中。通令宣稱,此人棄軍投敵。還有人傳說,他不但投敵,而且還是開著坦克去的。 看來,關於坦克的傳說有著部分的真實性。但是,除此以外,全都是某個只顧自已逃命而把別人棄之於患難之中的傢伙捏造出來的。可是,由於真相不明,這種捏造後來竟變成了一紙通令,使死者聲名狼藉。 「他可能從胸部受傷致死的。兩腿燒壞了,胸部有傷痕,」紮瓦裡欣說。「老頭兒說,他在掩埋屍體時看得很清楚。醫生會檢驗的。從衛生營和野戰醫院派來了由幾名醫生組成的檢驗委員會。葉甫格拉福夫的首長從軍部來到了現場,別列日諾依也來了。一共五輛汽車,可真熱鬧!」 「那麼,葉甫格拉福夫在哪兒?」伊林問。 「他隨他們去了,」紮瓦裡欣憂鬱地說。「他們把屍體和找到的東西都裝進了汽車,把老頭兒也請去了。我以為他們也會叫我去,但他們免了我這份差使。只要葉甫格拉福夫一個人就夠了。」 「你怎麼啦,」伊林抬起頭來看了紮瓦裡欣一眼,「好象出了什麼壞事似的。依我看,這不是一件壞事,而是一件好事。過去傳說他投奔德國人了,而現在查明,他原來是在戰鬥中犧牲的。死得光明磊落。」 「對啊,」紮瓦裡欣說,「不過,我不知道,現在這份通令該如何處理。人家可能不願意再回過頭去重新審核了。你不認為有這種可能性嗎?」 無論是伊林還是辛佐夫都不願意往這方面去想。但他們聽到這個問題後都默不作聲,因為他們都不能回答說沒有這種可能性。 「對於這件事,我們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責任,」紮瓦裡欣說。「就我本人來說,我不願意跟任何人談起這件事——找到了誰,找到了什麼東西,什麼證件,證件上寫的是誰的姓名,等等。我只告訴你們兩人。找到了,移交了,就完了。下文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聽你這麼說,我感到奇怪。平時不管談什麼,你總以為自己什麼都清楚。」 「不管你奇怪不奇怪,事情正是這樣。平時是一回事,目前這種情況是另一回事了。」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要是照我的意思來辦,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把通令中的有關段落撤銷,」伊林說。「這樣做對誰有壞處呢?」 紮瓦裡欣什麼也沒回答,但辛佐夫認為伊林說得對。應該照他說的那樣去辦。辛佐夫突然想起了謝爾皮林在一九四一年突圍時的情景。那時,謝爾皮林負了重傷,但戰士們還是抬著他沖出重圍。他躺在軍大衣上,軍裝上的一個菱形標誌上的琺瑯已經剝落,另一個則是用制帽的帽箍做的,胸前佩戴著「紅旗」勳章,就象今天被找到的這位將軍一樣……為什麼有的人在戰爭中能夠逢凶化吉,而另外一些人卻不能擺脫災難,雖則他們一直同樣竭盡全力試圖把事情辦好?在戰爭中,象謎一樣不可解的事情是很多的,有些事我們甚至根本就想像不到。這位剛被挖掘出來的將軍的遭遇就是如此。這些謎,就同延發地雷一樣,埋藏得很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暴露出來…… 「而且,到頭來能不能全部得到正確的解答,也是一個問題,」辛佐夫想。他的思路不知不覺地從現時轉入未來。在那未來的年代裡,已經不在人世的那些人仍會佔有一定的地位。雖然他們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是他們留下來的某種因素會保存到未來。顯然,他們生前的某種力量和道德品質並沒有同他們的肉體一起死去,而是繼續存在著,現在對辛佐夫的思想產生了影響——影響他對於自己的未來以及世界的未來的看法,使他認為,戰後的一切應該是完美的、公道的,而戰爭初期使他內心感到煩惱的一切,在戰爭結束之後不應該再存在,也不會再存在了。 他對此深信不疑。這種信心,部分地來自他對已經逝世的謝爾皮林的永不消逝的信心。 三個人仍舊沉默不語。伊林又給自己倒了半杯茶。 「他現在改喝茶了,」紮瓦裡欣朝伊林揚了揚頭,說。「他的水果汁在一星期前就喝完了。」 可是伊林沒說什麼話。他沒有心思打趣。 「中校同志,」遠處傳來了杜德金的叫聲,「二營營長來電話,請您親自接。」 伊林去接電話了。可以清楚地聽到他的講話聲:「好。我都知道了。」 他的話講得並不響,但聽得很清楚,使人頓時感到,夜是多麼的寧靜。四周一片沉寂,連遠方也聽不到槍響。 直到現在,辛佐夫才突然感覺到,他將來還會拿起筆來,描寫這次戰爭。他會自己動手寫。甚至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促使他產生了這個想法。也許是由於他今天在團部碰到了集團軍報的一位記者,這位記者在戰鬥結束後就立即來到這裡,可能現在還在某個地方摸黑走訪戰士,瞭解人們戰鬥的情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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