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風箏的人 | 上頁 下頁 |
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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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賓斯太太眨眨眼,把食物券撿起來,看看我,又看看爸爸,好像我們在開她玩笑,或者像哈桑經常說的「耍她一下」。「我幹這行十五年了,從來沒人這麼做過。」她說。就是這樣,爸爸結束了在收銀台用食物券支付的屈辱日子,也消除了他最擔心的事情之一:被阿富汗人看到他用救濟金買食物。爸爸走出福利辦公室時,好像大病初愈。1983年那個夏天,我20歲,高中畢業。那天在足球場上擲帽子的人中,要數我最老了。我記得球場上滿是藍色袍子,學生的家人、閃光的鏡頭,把爸爸淹沒了。 我在二十碼線附近找到他,雙手插袋,相機在胸前晃蕩。我們之間隔著一群人,一會兒把他擋住,一會兒他又出現。穿藍色衣服的女生尖叫著,相互擁抱,哭泣;男生和他們的父親拍掌慶賀。爸爸的鬍子變灰了,鬢邊的頭髮也減少了,還有,難道他在喀布爾更高?他穿著那身棕色西裝——他只有這麼一套,穿著它參加阿富汗人的婚禮和葬禮——系著那年他五十歲生日時我送的紅色領帶。 接著他看到我,揮揮手,微笑。他示意我戴上方帽子,以學校的鐘樓為背景,替我拍了張照片。我朝他微笑著——在某種意義上,那日子與其說是我的,毋寧說是他的。他朝我走來,伸手攬住我的脖子,親吻了我的額頭。「我很驕傲,阿米爾。」他說。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閃亮,那樣的眼光望著的是我,讓我很高興。 那晚,他帶我到海沃德(Hayward,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城市,近弗裡蒙特。)的阿富汗餐廳,點了太多的食物。他跟店主說,他的兒子秋天就要上大學了。畢業之前,我就上大學的事情跟他稍稍爭論過,告訴他我想工作,補貼家用,存些錢,也許次年才上大學。但他恨鐵不成鋼地盯了我一眼,我只好閉嘴。 晚飯後,爸爸帶我去飯店對面的酒吧。那地方光線陰暗,牆壁上散發著我素來不喜歡的啤酒酸味。男人們頭戴棒球帽,身穿無袖上衣,玩著撞球,綠色的桌子上煙霧升騰,嫋嫋繞著熒光燈。爸爸穿著棕色西裝,我穿著打褶長褲和運動外套,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我們在吧台找到位子,坐在一個老人身邊。 老人頭上有個麥克羅啤酒的商標,發出藍光,將他那張滄桑的臉照得病懨懨的。爸爸點了根香煙,給我們要了啤酒。「今晚我太高興了!」他自顧自地向每個人宣佈,「今晚我帶我的兒子來喝酒。來,請給我的朋友來一杯。」他的手拍在那個老人背上。老頭抬抬帽子,露出微笑,他沒有上排的牙齒。 爸爸三口就喝完了他的啤酒,又要了一杯。我強迫自己,還沒喝完四分之一,他已經幹掉三杯了。他請那個老頭一杯蘇格蘭烈酒,還請那四個打撞球的傢伙一大罐百威。人們同他握手,用力拍他的後背。他們向他敬酒,有人給他點煙。爸爸松了松領帶,給那個老人一把二毛五分的硬幣,指指電唱機。「告訴他,來幾首他最拿手的。」他對我說。老人點點頭,向爸爸敬禮。不久就響起鄉村音樂,就像這樣,爸爸開始宴會了。 酒到酣處,爸爸站起來,舉起酒杯,將它摔在遍地鋸屑的地板,高聲喊叫。「操他媽的俄國佬!」酒吧裡爆發出一陣笑聲,大家高聲附和,爸爸又給每個人買啤酒。 我們離開的時候,大家都捨不得他走。喀布爾,白沙瓦,海沃德。爸爸還是爸爸,我想,微笑著。 我開著爸爸那輛土黃色的舊別克世紀轎車,駛回我們家。爸爸在路上睡著了,鼾聲如氣鑽。我在他身上聞到煙草的味道,還有酒精味,甜蜜而辛辣。但我在停車的時候,他醒過來,嘶啞的嗓音說:「繼續開,到街道那邊去。」 「幹嗎,爸爸?」 「只管開過去,」他讓我停在街道的南端。他把手伸進外衣的口袋,掏給我一串鑰匙,「那邊。」他指著停在我們前面的一輛轎車。那是一輛舊款的福特,又長又寬,車身很暗,在月光下我辨認不出是什麼顏色。「它得烤漆,我會讓加油站的夥計換上新的避震器,但它還能開。」 我看著鑰匙,驚呆了。我看看他,看看轎車。 「你上大學需要一輛車。」他說。 我捧起他的手,緊緊握住。淚水從我眼裡湧出來,我慶倖陰影籠罩了我們的面龐。「謝謝你,爸爸。」 我們下車,坐進福特車。那是一輛「大都靈」。「海軍藍。」爸爸說。我繞著街區開,試試刹車、收音機、轉向燈。我把它停在我們那棟樓的停車場,熄了引擎。「謝謝你,親愛的爸爸。」我說。我意猶未盡,想告訴他,他慈祥的行為讓我多麼感動,我多麼感激他過去和現在為我所做的一切。但我知道那會讓他不好意思,「謝謝。」我只是重複了一次。 他微微一笑,靠在頭枕上,他的前額幾乎碰到頂篷。我們什麼也沒說,靜靜坐在黑暗中,聽著引擎冷卻的「嘀嘀」聲,遠處傳來一陣警笛的鳴叫。然後爸爸將頭轉向我,「要是哈桑今天跟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聽到哈桑的名字,我的脖子好像被一對鐵手掐住了。我把車窗搖下,等待那雙鐵手鬆開。 畢業典禮隔日,我告訴爸爸,秋天我就要去專科學校註冊了。他正在喝冷卻的紅茶,嚼著豆蔻子,他自己用來治頭痛的偏方。 「我想我會主修英文。」我說,內心忐忑,等著他的回答。 「英文?」 「創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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