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風箏的人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我們剛進入那間昏暗且一無所有的房間,卡林就把前門鎖上,拉上那代替窗簾的破布。跟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訴我們壞消息。他的兄弟圖爾沒法送我們去白沙瓦。上個星期,他那卡車的發動機壞了,圖爾還在等零件。

  「上星期?」有人叫道,「要是你知道這事情,為什麼還把我們帶到這裡來?」

  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一陣急遽的動作。隨後有個模糊的身影穿過房間,接下來我看到的事情是,卡林猛然撞在牆上,爸爸的雙手掐住他的脖子。

  「我來告訴你們為什麼,」爸爸憤怒地說,「因為他要賺這一程的車費,他只在乎這個。」卡林發出哽咽的聲音,唾液從嘴角流出來。

  「把他放下來,老爺,你會殺了他的。」有個乘客說。

  「我正要這麼做。」爸爸說。這個屋子裡面其他人所不知道的是,爸爸並非在開玩笑。卡林臉色漲紅,雙腳亂踢。爸爸仍掐著他,直到那個年輕的媽媽,被俄國兵看中那個,求他放手。

  爸爸終於放手,卡林癱倒在地板上,翻滾喘氣,房間安靜下來。不到兩個鐘頭之前,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的清白,爸爸甘願吃一顆子彈。而如今,若非同一個女人的求情,他會毫不猶豫地將一個漢子掐死。

  隔壁傳來一陣敲打的聲音。不,不是隔壁,是地下。

  「那是什麼?」有人問。

  「其他人,」卡林呼吸艱難地喘息著,「在地下室。」

  「他們等多久了?」爸爸說,眼睛盯著卡林。

  「兩個星期。」

  「我記得你說過那輛卡車是上星期壞的。」

  卡林揉揉脖子,「應該是再上一個星期的事情。」

  「多久?」

  「什麼?」

  「要過多久零件才會到?」爸爸咆哮了。卡林身子一縮,但啞口無言。我很高興身邊漆黑一片,我可不想看到爸爸殺氣騰騰的凶相。

  卡林打開門,門後是通往地下室的破樓梯,一股像黴菌的潮濕臭味撲鼻而來。我們一個個下去,樓梯被爸爸壓得吱嘎作響。站在寒冷的地下室裡面,我感到黑暗中有很多雙一眨一眨的眼睛在看著我們。我看見房間到處有人蜷縮著,兩盞昏暗的煤油燈將他們的身影投射在牆上。地下室的人竊竊私語,除此之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滴水的聲音,還有刮擦聲。

  爸爸在我身後歎了口氣,把行李包扔下。

  卡林告訴我們,應該再過幾天,卡車就可以修好了。那時我們便可前往白沙瓦,奔上那通往自由和安全的旅途。

  接下來那個星期,地下室就是我們的家;到了第三晚,我發現了刮擦聲的來源:老鼠。

  待得眼睛適應了黑暗,我數出地下室裡面約莫有三十個難民。我們肩挨著肩,倚牆而坐,吃著餅乾、麵包,配以椰棗和蘋果。第一天夜裡,所有的男人在一起禱告,當中有個問爸爸為什麼不加入,「真主會拯救我們所有人,你怎麼不向他禱告呢?」

  爸爸重重哼了一聲,伸伸他的雙腿。「能夠救我們的是八個氣缸和一個好的化油器。」這句話讓其他人說不出話來,再也不提真主的事。

  第一天夜裡稍晚的時候,我發現卡莫和他父親藏身在我們這群人之間。看到卡莫坐在地下室裡面,距我只有數尺之遙,這太讓我吃驚了。但當他和他的父親走到我們這邊來的時候,我看見了卡莫的臉,真的看見了……

  他枯萎了——顯然沒有其他詞可以代替這個。他雙眼空洞地看著我,絲毫沒有認出我。他耷拉著肩膀,臉頰凹陷,似乎已經厭倦了附在下面的骨頭上。他的父親在喀布爾有座電影院,正在跟爸爸訴苦,三個月前,他的妻子在廟裡,被一顆流彈擊中,當場斃命。然後他跟爸爸說起卡莫,我零星聽到一點:不該讓他一個人去的……你知道,他那麼俊美……他們有四個人……他試圖反抗……真主……血從那兒流下來……他的褲子……不再說話……目光癡呆……

  我們在地下室與老鼠做伴一個星期之後,卡林說沒有卡車了,卡車沒法修。

  「還有另外的選擇,」卡林說,在一片哀歎之中,他提高了聲音。他的堂兄有輛油罐車,曾經用它偷運過幾次旅客。他就在這裡,在賈拉拉巴特,也許可以裝下我們所有人。

  除了一對老年夫妻,其他人都決定上路。

  那晚我們離開,爸爸和我,卡莫和他的父親,還有其他人。卡林和他的堂兄阿吉茲,一個方臉禿頂的漢子,幫助我們進入油罐。汽車發動了,停在那裡,我們挨個爬上油罐車的後踏板,爬上後面那條梯子,滑進油罐。我記得爸爸爬到一半,從梯子一躍而下,從口袋裡掏出煙盒。他把盒子清空,從土路中央抓起一把灰泥。他親吻泥土,把它放進盒子,把盒子放進胸前的口袋,貼著他的心。

  驚惶。

  你張開嘴巴,張得大大的,連齶骨都咯咯作響。你下令自己的肺吸進空氣,如今,你需要空氣,現在就需要。但是你肺裡的氣道不聽使喚,它們坍塌,收緊,壓縮,突然之間,你只能用一根吸管呼吸。你的嘴巴閉上,嘴唇抿緊,你所能做的,只是發出一陣窒息的咳嗽。你雙手抽搐,晃動。身體裡似乎某個地方有座水壩決堤,冰冷的汗水洶湧而出,浸濕你的身體。你想哭喊。如果你能,一定喊出聲來。可是你必須吸氣才能哭喊。

  驚惶。

  地下室已經夠暗了,油罐更是不見天日。我右看,左看,上看,下看,伸手在眼前揮動,可是什麼也見不到。我眨眼,再眨眼,不見五指。空氣不對勁,它太厚重了,幾乎是固態的。空氣不應該是固態的。我很想伸出手,把空氣捏成碎片,把它們塞進我的氣管。還有汽油的味道,油氣刺痛我的眼睛,好像有人拉開我的眼皮,拿個檸檬在上面摩擦。每次呼吸都讓我的鼻子火辣辣的。我會死在這樣的地方,我想。尖叫就要來了,來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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