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風箏的人 | 上頁 下頁
十六


  「相信我!」我聽見他在前面說。我跑到拐角處,發現哈桑低首飛奔,根本就沒有抬頭看看天空,汗水浸透了他後背的衣服。我踩到一塊石頭,摔了一跤——我非但跑得比哈桑慢,也笨拙得多,我總是羡慕他與生俱來的運動才能。我站起身來,瞥見哈桑又拐進了另一條巷子。我艱難地追著他,摔破的膝蓋傳來陣陣劇痛。

  我看到我們最終停在一條車轍縱橫的泥土路上,就在獨立中學旁邊。路邊有塊田地,夏天會種滿萵苣;路的另外一邊有成排的酸櫻桃樹。只見哈桑盤起雙腿,坐在其中一棵樹下,吃著手裡的一捧桑椹幹。

  「我們在這幹嗎呢?」我上氣不接下氣,胃裡翻江倒海,簡直要吐出來。

  他微笑:「在我這邊坐下,阿米爾少爺。」

  我在他旁邊頹然倒下,躺在一層薄薄的雪花上,喘著氣。「你在浪費時間。它朝另外一邊飛去了,你沒看到嗎?」

  哈桑往嘴裡扔了一顆桑椹:「它飛過來了。」我呼吸艱難,而他一點都不累。

  「你怎麼知道?」我問。

  「我知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朝我轉過身,有些汗珠從他額頭流下來,「我騙過你嗎,阿米爾少爺?」

  刹那間我決定跟他開開玩笑:「我不知道。你會騙我嗎?」

  「我寧願吃泥巴也不騙你。」他帶著憤憤的表情說。

  「真的嗎?你會那樣做?」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做什麼?」

  「如果我讓你吃泥巴,你會吃嗎?」我說。我知道自己這樣很殘忍,好像以前,我總是拿那些他不懂的字眼來戲弄他,但取笑哈桑有點好玩——雖然是病態的好玩,跟我們折磨昆蟲的遊戲有點相似。不過現在,他是螞蟻,而拿著放大鏡的人是我。

  他久久看著我的臉。我們坐在那兒,兩個男孩,坐在一棵酸櫻桃樹下,突然間我們看著,真的看著對方。就在那時,哈桑的臉又變了。也許沒有變,不是真的變了,但我瞬間覺得自己看到了兩張臉,一張是我認得的,我從小熟悉的;另外一張,第二張,就隱藏在表層之下。我曾經看到過他的臉色變化——總是嚇我一跳,它每次出現不過驚鴻一瞥,但足以讓我疑惑不安,覺得自己也許曾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隨後,哈桑眨眨眼,他又是他了,只是哈桑了。

  「如果你要求,我會的。」他終於說,眼睛直看著我。我垂下眼光,時至今日,我發現自己很難直視像哈桑這樣的人,這種說出的每個字都當真的人。

  「不過我懷疑,」他補充說,「你是否會讓我這麼做。你會嗎,阿米爾少爺?」就這樣,輪到他考驗我了。如果我繼續戲弄他,考驗他的忠誠,那麼他會戲弄我,考驗我的正直。

  要是我沒有開始這場對話就好了!我勉強露出一個笑臉,「別傻了,哈桑,你知道我不會的。」

  哈桑報我以微笑,不過他並非強顏歡笑。「我知道。」他說。這就是那些一諾千金的人的作風,以為別人也和他們一樣。

  「風箏來了。」哈桑說,指向天空,他站起身來,朝左邊走了幾步。我抬頭,望見風箏正朝我們一頭紮下來。我聽見腳步聲,叫喊聲,一群追風箏的人正鬧哄哄向這邊跑來。但他們只是白費時間。因為哈桑臉帶微笑,張開雙手,站在那兒等著風箏。除非真主——如果他存在的話——弄瞎了我的眼,不然風箏一定會落進他張開的臂彎裡。

  1975年冬天,我最後一次看到哈桑追風箏。

  通常,每個街區都會舉辦自己的比賽。但那年,巡迴賽由我所在的街區,瓦茲爾·阿克巴·汗區舉辦,幾個其他的城區——卡德察區、卡德帕灣區、梅寇拉揚區、科德桑吉區——也應邀參加。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聽見人們在談論即將舉辦的巡迴賽,據說這是二十五年來規模最大的風箏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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