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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他好意的建議引爆了自從他來到努貝斯便一直在醞釀的一場爆炸。「聽著,不要以為你採摘了一點葡萄,你就有權利講話。守著你的糖果,不要管我們的事。」

  亞伯多向著保羅挺進,把他一步步逼到房間另一頭的牆壁面前。「現在,告訴我,你一個晚上睡地板,下一個晚上睡長沙發,到底這裡是怎麼一回事?」

  保羅的臉紅起來了,他張嘴想回嘴;可是維多利亞已經無意聽到她的父親在訓斥保羅,首次在門口開了腔。「你要用任何藉口讓他覺得在這裡不受歡迎,不是嗎?」她氣呼呼地說。

  亞伯多對她大發脾氣。這是個作解釋的時間,不是提藉口的時間,而她應當是個作解釋的人。「這裡有些事不對勁。這整件事聞起來都不對勁。一個女孩子回到家裡來,還拖著一個從來沒有人聽說過的老公。她的行李箱還是像她離家時一樣裝得滿滿的,好像她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似的。」

  「你不想要我留在這裡?我馬上就走!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嗎?」她大聲喊著,感覺到因為被他將心事猜個正著而使她成了困獸。

  他眼睛冷冰冰地盯著她。「我要知道真相!我想要的就是那個!」他怒氣未歇。

  「不對,你才不要呢。你唯一想要知道的真相就是順著你意思的真相。那才是你可以接受的唯一真相。」她回著嘴,大聲嚷著家中其他人從來都不敢對他講的話。

  「你試試看,」他沖著她說。

  她按捺住與他硬碰硬的衝動。吐露真相,與除了保羅之外和其他某人分擔她的負擔,可以讓她寬寬心。不過這種寬心只是瞬間而已,因為亞伯多立刻就會對她大發雷霆。她想要保羅能夠避開那種夢魔,於是咽下了想要坦白招認的事,快得不得了的跑上樓去,走前還絕望地看了保羅一眼。「真相是因為她愛她的家人,她才回家,」保羅靜靜地說,他並且將他與維多利亞相識短期間內對她的觀感告訴亞伯多。

  「我已經告訴你了!離我們的事遠一點!」亞伯多握緊拳頭,他幾乎被他的女兒與她那推銷糖果的老公弄得要爆炸了。

  他盛怒的樣子十分難看,但是與保羅戰爭中經歷的恐怖相比便黯然失色。「她是我的事。」保羅說,然後他心情平靜地將他昨夜由沙發上拿走的帽子交給亞伯多。「你在找這個。」

  亞伯多抓起他的帽子,對保羅皺著眉頭。這個人帶到他屋子裡的除了麻煩便別無他物。他女兒所說的故事根本是謊言,不堪聞問。她像她的弟弟一樣,急著想做美國人,以至於他們忘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他們的家園、葡萄、家庭。她知道他們背地裡叫他老湖塗。但是他們兩人不久就會看出來誰才糊塗。他會是最後還可以放聲大笑的人,否則他的名字就不會叫做亞伯多·艾拉岡。

  她的體內有個生命正在成長。不管她對湯姆、對兩人共處的時光有什麼感受,她都已經愛上了他們共同孕育的那個未出生的孩子。即使現在,由於與她的父親爭吵,而墜落到最黑暗的絕望深淵,她知道為了小寶寶的緣故,她還是必須設法與他講和,雖說停火並不一定非依他的條件不可,但是和平仍舊所費不貲,以至於每次他們一爭吵,她就覺得自己與他又疏遠了一點。它甚至與對錯的問題無關,而是講和究竟依他的方式或根本沒有什麼方式。

  她可以聽到他在樓下咚咚咚走來走去,對保羅大發脾氣,對她的弟弟大吼大叫,離開屋子時砰的把門關上。她跪在臥室窗口,看到他向葡萄園走去,以便平息一下他的怒氣。如果她對世上的一件事還算是有把握,那就是他對於她的愛就像每年收割的結果一樣變化不定。土壤與天氣情況對勁的話,葡萄就會釀製成不錯的、香醇的美酒。當她行為「中規中矩」符合他的期望,他就寵她,愛護有加,並且倍予贊許。如果她想要自作主張,那麼她就必須忍受他的反應。

  她把頭擱在手臂上,心想這樣並不對。不管有什麼情況,做父母的都應該愛孩子。她的父親曾經教導她要愛努貝斯、山谷、山丘,以及她的家人在那裡種植的一畝又一畝的葡萄樹,而根本不曾問問這些事物對她而言有何意義。土地存在於她的血液中;她的血液也藏在土地中。難道說他的孩子們不值得接受同樣堅定不移的摯愛?

  問題十分沉重地壓在她的肩頭,因此當她聽到保羅進入房間,呼叫她的名字時,她簡直無法抬起頭來看他。

  「維多利亞,」他摸著她的肩。

  「我有什麼不對勁嗎?」她的眼光向他懇求。她對她的問題需要得到答案,如此她才能夠驅走蒼涼感而繼續說下去。

  他搖搖頭。「你沒有什麼不對勁,」他說,溫柔地摸她的頭,她想像他的手正在撫弄她的秀髮。

  她低聲把所有問題中最困難的部分說出來了,也就是那個長久以來使她靈魂不安的問題。「我甚至於無法讓我自己的父親愛我。我又怎麼會讓其他任何人愛我?」

  「你會的,」他說。

  「我一定會嗎?」

  他們兩人都知道她在問什麼。但是他沒有權利給予她想聽到的回應。相反地,他告訴她,「長途巴士一個鐘頭之內就要開了。我最好走掉。」「我開車送你,」她說,同時恢復了鎮定。

  「不要送,沒事。我可以走路。」

  但是她需要與他額外多相處幾分鐘,代表這個家及她的家人同他道別。她掛上一抹佯裝開心的微笑,把牙齒都弄痛了。「他疑心病很重。這件事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我的老公出門工作,而我不去為他送行?」她逼著自己笑,最後幾乎成了啜泣。「截至目前,我們把他們都唬住了。」

  「那封信在這兒。」

  她拆開那封弄舊弄皺的短柬。他曾用小心的、謹慎的書法寫下他信中的內容。他像個學童想要給老師留個好印象,而因為他書法整齊多給他幾分。這封信正具有他們判定一封信應當具有的內容,只有結尾除外。因為他在結尾中信筆由之,借用了湯姆所留便條中的一行。「我是個自由的精靈。……」

  她高聲念這句話的第一部分,但是在她要念結尾之前她的聲音早就愈來愈弱。

  他做個鬼臉。「我以前念它的時候,它聽起來太有懦夫意味。我想你不會在意吧。」

  「我不會在意。但是你並非懦夫,」她說。「而我也不會讓任何人認為你是的。」她把信撕了,將碎紙丟到字紙簍裡。他在每種可能的方式下都與湯姆大不相同。她寧可責備她自己,而不願讓他去為湯姆的種種弱點負責。

  「然後我會拍一封電報,說我死於車禍。那樣應該可以把事情應付過去。守寡總比被人拋棄更加有尊嚴,你難道不認為是這樣嗎?」

  她偽裝弓身去撿起掉在地板上的一片紙,掩藏著她的痛苦。「是的,更加有尊嚴。」她說。

  他伸出手來,然後突然縮回去。

  「我要拿我的旅行袋。」他說。

  他離開房間時,他的眼神告訴她說,如果能夠多摸摸她的手臂,即使是一秒鐘,他都永遠無法鬆手讓她離他而去。

  他並不想同貝蒂談話。光想這一點就令他的胃覺得不舒服。他對她無話可說,他的確無法告訴她,過去兩天中發生在他身上的每件事。一位在火車上需要別人幫忙的女郎?位於納帕穀的一個葡萄園?葡萄的採收?他知道她會告訴他一些什麼事。時間就是金錢,而他若沒有在薩卡曼多推銷巧克力,他就是在浪費時間與金錢。

  他不想聽到她說那種話。但是他覺得內疚,而聽到她的聲音可能使她似乎變得真實一點。他到起居室去拿上衣,電話正好就位在他的前方,她是他的老婆。他應該打電話給她,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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