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九八


  許許多多日子,我在酒醉與孤寂中度過。

  我在黑暗中躺著,獨自吟唱偉大之母的讚美詩。然而對我來說,她不是女神,不是身上有一排排乳汁豐滿乳房的黛安娜女神,不是可怖的塞比麗,也不是溫和的地米特;她對死亡之地波斯鴻的哀傷,激發了伊魯斯的神秘奉獻。偉大之母是肥沃美土,我自窗戶可以聞到泥土的氣息,風吹來潮濕與黑暗森林的甜美味道,她是草地上的繁花與茂盛的綠草,她是山泉迸湧而出的流水。當我已被掠奪一空,一無所有時,她是小木屋裡我唯一的安慰。我明白,所有的人也都明白,冬去春來,所有生物成長,其實自有其本身崇高的意義,無需藉由神話或什麼語言來歌頌讚美。

  我從窗欄仰望頭上的星星。看來我將荒謬而了無意義的死去;死在我不喜歡的人手裡,死在我反對的習俗中。然而,一種如夢似幻的氣氛卻感染著我,令我戲劇化地萌生夢想,令我不再抵抗,甚至更令我想投入那種他們自以為美好的虛幻中。

  有一天早晨起來時,我觸摸頭髮,發覺濃密的卷髮已披肩。

  之後的日子,嚕雜之聲不斷,城寨活動頻頻。車自四面八方而來,成千的人,赤腳走著忙著;無時無刻,人來人往,整座城寨沸沸揚揚。

  終於到了那一天,馬以爾和八位德魯伊人向我走來。他們的長袍雪白清新,我幾乎可聞到春雨洗過陽光曬過的芬芳。他們的頭髮也梳理得閃閃發光。

  小心翼翼的,他們把我下巴上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修剪了我的指甲,梳刷我的頭髮,為我穿上同樣的白袍,用白紗把我全身遮蓋起來。他們帶我走出房間,坐上了白色頂棚的馬車。

  我看到其它穿白袍的人,在驅退一堆人群。這是頭一回,我發覺只有少數幾位德魯伊人,獲准見到我。

  馬以爾和我走入馬車蓬裡,車翼緊閉,我們完全隱藏了起來。坐在粗糙的長板凳上,馬車開動,我們不聲不響的走了好幾小時。

  陽光不時穿透帳篷似的白色帷幕。當我的臉貼近帷幕時,可以見到比記憶中更為茂密的森林。我們後面是一長串車輛,和一整卡車的人們。這些人緊抓卡車門欄,哭喊著要求釋放。他們的叫喊有如恐怖的大合唱。

  「他們是誰?為什麼這樣大哭大叫?」我問道,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緊張。

  馬以爾好像從夢中醒來說:「他們是作惡多端的人,小偷,兇手,都是死刑囚犯。他們將為神聖的獻祭而死。」

  「真噁心!」我怒責道。其實這又算得了什麼呢?在羅馬,我們判罪犯死在十字架上,在木樁上燒死,忍受各種的酷刑。我們不稱作宗教的獻祭,難道就顯得更文明嗎?或許凱爾特人連死因也不浪費,比我們還更聰明呢。

  哎,無稽之思!車子向前晃行,我聽到步行和騎馬的人從車旁走過。每個人都興匆匆參加桑罕節的盛宴,只有我卻將面對死亡;不,我不想火焚而死。馬以爾看上去蒼白而驚慌,牢車內囚犯的哀號,令我幾近發狂。

  火燃起時,我將想什麼呢?我的身體開始焚燒時,我又將想什麼呢?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我將會怎麼啦?」我突然詰問,恨不得勒死馬以爾。他雙眉輕揚,雙眼朝上看。

  「假如神已死去……」他低聲說著。

  「那麼我們就去羅馬,你和我,我們一起醉倒在意大利美酒裡。」我也低語。

  馬車停下時,已是正午時分,嘈雜之聲有如雲靄之氣自四面而來。

  我走出去張望,馬以爾並沒阻止我。我發現我們來到一片廣大空曠之地,四周長著巨大的橡樹。所有的馬車,包括我們的車都退進樹叢裡。空地的中間,有一捆捆的木柴,幾哩長的繩索,上百切割的大樹幹,成千上百的人正在忙碌工作。

  最大最長的圓木,高高豎起,作成兩個巨大的X型。

  樹林整個喧鬧了起來,空地已容不下大眾。然而越來越多的馬車仍開過來,擬在森林邊緣找一席之地。

  我往回坐,假裝不知道外頭在忙亂什麼,哎,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日落之前,我聽到牢車裡傳來更絕望更尖銳的叫聲。

  天近幽暗,馬以爾拉起車翼讓我得以張望。我驚駭地看到兩具巨大無比,一男一女的人形。一團團藤蔓大概是充當衣服與頭髮,軀體則由圓木、柳枝和繩索編成,巨像從頂端到下面,都填塞著捆綁扭動的死刑囚犯,這些死囚大聲懇求哀鳴。

  看著這兩具巨大編織怪物刑柱,我張口結舌。巨怪攏住的人,還真是指不勝屈。這些人塞在巨人的雙腳,軀幹與手臂裡,有的甚至塞入像籠子的頭顱裡。巨怪的頭冠以常春藤頁和花,長串的花環成為女巨怪的長袍,麥梗塞在男巨怪藤做的皮帶裡。巨怪的身軀超過高聳的樹林,那裡會說倒就倒呢!巨怪的底邊堆著一捆捆浸過松脂的木頭,木頭一旦點燃,火勢當一發不可收拾。

  「你要我相信,這些必死之人都是最不可逭之徒嗎?」我質問馬以爾。

  他肅穆點點頭,這些人引不起他的一絲關懷。

  「他們已等幾個月,有的等幾年了,為著就是獻祭。」他幾近冷漠的說:「他們乃從各地而來,他們的命運已註定,正如我們的命運已註定,自己也無法改變一樣。他們將向偉大之母和她的愛人獻身。」

  我更絕望了。我無論如何得設法逃脫。此刻大約有二十個德魯伊人,圍繞在馬車的四周,在他們之外則是眾多的武士,至於群眾以遠退到樹林裡,我根本看不清人數有多少。

  夜幕迅速地低垂,火把到處點燃了起來。

  我感覺到四周人群的興奮,感覺到死囚的尖叫與哀鳴更加刺耳。

  我靜靜地坐著。儘量想轉移驚慌的念頭。我縱然無法逃脫,也將以某種程度的鎮靜從容,面對詭異的儀式。我將讓他們知道,他們的作為是多麼可恥,我將以威嚴與正義之聲宣示我的裁決,我的聲音要大到讓所有人都能聽到。這將是我最後一搏——行神的旨意,我要以威權行使旨意,否則只有徒然枉費苦心。

  馬車開始滑動,吵鬧吼叫聲四起。馬以爾站起來抓住我手臂支持著我。車翼敞開時,我們停在空地幾碼外的林叢裡。我回過頭看看兩具妖異的巨怪一眼,火焰的光輝,照射著裡面悲慘蠕動的身影。巨怪儼然活了起來,仿佛猛然間開始走動,即將沖向我們。光的陰影照射在填塞的巨怪頭顱,更顯出無臉之臉的陰森恐怖。

  我的視線無法轉開,甚至也無法不去看四周的群眾。不過,馬以爾緊抓我我的手,告訴我,是到了該去神與祭司聖所的時候了。

  其餘的德魯伊人,把我圍起來,明顯的想把我隱藏住。我發覺一般群眾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們只知道祭典即將開始,德魯伊人即將宣佈神的旨意。

  其中有一位帶著火把,帶引我們深入夜晚的漆黑中。馬以爾在我旁邊,其它穿白袍的人,有的走在我的前面,有的走在側面以及後面。

  周圍即潮濕又死寂,樹木高聳似已觸及黯淡的天邊。當我注視時,這些樹似乎還在往上抽長呢!

  我想著,我現在可以跑了,但是在全族轟隆趕來之前,我又能跑多遠呢?

  我們已進入小叢林。在微弱的火光中,我看到樹皮上刻著恐怖的臉,骷髏頭掛在木樁上,在陰影下似齜牙咧嘴。在雕刻的樹幹上,更多的骷髏一個一個成排堆砌起來。其實這只是普通安置骸骨之處,只不過四周的寂靜,使得這些恐怖的東西,似乎有了生命,似乎會突然說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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