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二九


  我回憶起他所說的話,在塔樓的秘密小室,我當找到走向成功的一切所需。

  時間就在我四處漫遊中流逝,只有自己密閉在塔樓時,我蓄意離開人群。

  然而我也開始省思自問:「既然你能跟他們跳舞,跟他們打撞球,聊天;為什麼不能就跟他們居住一起,好像往昔的日子一樣?為什麼不能視自己為他們其中之一員,再一次進入正常生活的網絡,在那裡……?怎麼?說出來呀!」

  春天的腳步近了,夜晚逐漸暖和了,瑞諾劇場排出新的劇目,新的雜技表演摻雜在幕於幕之間。樹上花朵在此綻放,在清醒的每個時刻,我朝思暮想就是尼克一個人。

  三月裡一個晚上,羅傑為我念著母親的來信;我猝然省識,我能跟他一樣念信了,我已從千百種不同來源,學會閱讀而不自知;於是我帶信回去了。

  小室已不再寒冷,第一次,我坐在窗邊,私下裡自己看母親的信。她說話的聲音恍如就在耳邊響起:

  「尼古拉斯來信說你已買了瑞諾劇場,所以,你已擁有那個曾經令你如此快樂的地方。但是你仍擁有幸福快樂嗎?你何時肯回答我的問題?」

  我疊好信把信放在口袋。血紅的淚流出。為什麼她瞭解這麼多,卻又這麼少呢?

  風不再刺骨,城裡又洋溢著各種不同味道,市場充斥了形形色色的鮮花。漫不經心的,我闖進羅傑的家,要他告訴我尼古拉斯住在哪裡。

  我只想看他一眼,確定他生活富裕,確定他住的房子夠好夠理想。

  他住在聖路易島,房子正如我希望的那麼令人印象深刻。但是沿著河邊的窗子全關得緊緊的。

  我呆望了好久好久。車一輛又一輛穿過靠近的橋,我知道自己必須見見尼克。

  我可是攀爬牆壁一如在村鎮一般。我一層又一層往上爬,比起從前爬的已高出許多,但是,對我仍然輕鬆之至。我迅速爬到屋頂,又來到下面的庭院,往尼克的那層公寓望進去。

  探望許多打開的窗戶之後,終於找到我想找的窗戶。然後,我看到尼古拉斯了。在明亮的餐桌旁,珍妮和盧琪娜陪他一起,他們正在吃消夜;如同從前一樣,在劇場關門以後,我們總是一塊兒享受用深夜晚餐。

  看了他一眼,我身子猛往後退,眼睛緊緊閉上;如果我的手抓得不夠快,身子很可能摔了下去。視線只在室內掃瞄一下,每一個細節已攝入心底。

  他穿著那件舊的綠色天鵝絨華服,除了這件在老家小心穿著的舊衣服外,室內其餘地方都顯示了我送給他的財富。書架上擺滿皮面的書,精工鑲嵌的書桌,牆上懸掛的橢圓形油畫。一座新鋼琴上面,一支意大利提琴閃閃發光。

  他的手上戴著我送去的戒指,他的棕色頭髮,用一個黑絲結綁在背後,他以肘靠桌若有所思,放在面前昂貴瓷盤裡的食物,動也沒動一下。

  非常小心的,我又張開眼睛注視他。在閃爍的燈光下,他的模樣一點沒變。細緻而強壯的四肢,大而沈靜的棕色眼眸,那隨時會嘲弄揶揄的嘴,卻又孩子氣十足,儼然準備隨時接受親吻。

  在他身上似含又某種軟弱成份,這是我過去未曾發覺的;不過他看上去絕頂聰明,我親愛的尼克。在他聽著珍妮飛快的談話時,充滿了糾纏毫不妥協的思維。

  「黎斯特結婚了——」她說著,盧琪娜在一旁點頭:「太太家世好,很有錢,他不能讓她知道,他只是一個平凡的演員。就這麼簡單!」

  「我說就讓他安靜過日子吧,他挽救劇場免於關閉,他又送給我們這麼多的禮物……」盧琪娜說。

  「我不相信。」尼古拉斯語調淒苦:「他絕不會因為我們感到羞愧的——」他的口氣隱藏著憤怒於悲傷。「為什麼他那麼突兀地離開?窗子竟撞成碎片?我聽到他在叫我,我告訴你們,那時我半睡半醒,我聽到他的聲音……」

  不自在的寂靜籠罩了她們,她們根本不相信尼克所說,我如何從閣樓突然不見的經過。再多的描述,只會讓他更孤立更怨恨罷了。從他們的思想裡,我已感受到一切。

  「你們並不真瞭解黎斯特。」他說著,口氣堅定,卻儘量維持著一般凡人聊天的形態:「任何人不齒我們,他都會在那個人臉上吐口水的!如今他送我一堆錢,我該怎麼辦好?他在跟我們玩花樣呢!」

  另外兩個都沒有回答。對神秘的捐助人不予置評,倒是現實穩當的作風。太妙了,事情進行得太理想了。

  在長久的沉默裡,我感受到尼克內心深沈的苦惱,我知道他的感覺,就像我偷偷潛進他腦袋裡一樣。這簡直太過份了!

  潛進他的靈魂深處而他渾然不覺,的確令我很難忍受,然而我不能杜絕自己的探測。瞭解他內心巨大的秘密領域,可能比我所想像的還更加殘酷。我察覺他內心的陰暗面,在客棧我曾意識到,而他試圖掩飾的另一面。

  我幾乎能透視他的內心領域。事實上,這個領域已遠超越他的思維之外,此刻,他的思維似只不過是混沌之門,正在為內心領域接受各方的訊息。

  這太可怕了。我不想看見,我不要洞識他的感覺。

  可是我能為他做什麼呢?這是最重要的。我如何能徹底終結他的苦惱於折磨?

  而我多麼想觸摸他——他的手,他的肩膀,他的臉。我渴望以自己非凡人的新手指,去感覺他的筋肉。我發覺自己輕輕低語:「活著!活著!」是的,他是活著的,意思正是說他也會死去。當我注視著他時,他似乎全無實質,只是微細活動和模糊顏色的合成;他好像沒有軀體,只不過是光于熱的集合。他是光的化身,而此刻,我又是什麼呢?

  儘管我得以永生不滅,在火焰中,我卻會蜷縮燒成灰燼。

  屋內的氣氛改變了。盧琪娜和珍妮正在禮貌的道別。尼克卻置之不理,轉身看著窗外,他站起身來,有如被某種神秘的聲音所叫喚。他臉上的表情難以揣測。

  他知道我就在那裡!

  頃刻之間,我從滑溜的牆壁往屋頂爬行。

  然而我依舊聽到他在下面的聲音,我低頭俯視,看到他光裸的手置在窗沿。雖然四周一片靜默,我感到他的驚惶,他察覺我就在那裡!讓我提醒你,我的存在給他的感覺,正如墓地某種存在予我的感覺相似;只是,他跟自己在內心交戰,黎斯特真的在這裡嗎?

  我太震驚而動也不能動,只緊緊抓住屋簷的水筧;我聽到另外兩人的離去,意識到他如今獨自一人。我所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媽的,他怎麼能感覺我的存在呢?

  我的意思是我不再是黎斯特了。我是妖魔,我是兇猛貪婪的吸血鬼;我的現身卻讓他有所感,那是黎斯特,他所熟悉的年輕人!

  這於凡人看見我的臉,迷亂中不假思索叫出我的名字,乃截然不同。他所察覺到的是我這個怪物身上,某些他喜愛的熟稔的本質。

  我停止聆聽他的聲響,我只靜靜躺在屋頂上。

  我知道他在底下走動,我知道他從鋼琴上面拿起小提琴,知道他又站在窗子旁邊。

  我用手捂住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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