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吸血鬼黎斯特 | 上頁 下頁
一八


  慢慢的,我記起每件事。攀牆而上,上方屋頂,那張微笑的白臉。

  那瞬間,我思潮起伏。不,不可能的,那一定只是一場惡夢。搖搖頭,不是惡夢,這一切全是真實。我突然又記起那種魂銷魄蕩的感覺,還有鑼的響聲;我的頭開始暈眩,我清醒的意識又要失去了嗎?

  意識不可以失去,不准昏眩;心裡想著,然而恐懼卻再度侵襲,我不甘稍動一下。

  「還要酒嗎?」聲音又起。

  一轉頭,我看見一瓶新的酒,瓶口緊塞,但就放在那裡,瓶身對著窗子發出誘人的光輝。

  我又口渴了,因為剛剛喝了咸的肉湯,這回尤其口渴難當。擦擦嘴,抓起酒瓶,我又大喝特喝起來。

  我倚石牆而坐,用力猛張眼睛,企盼在黝暗裡能看得清楚些,可是又害怕看不到不想看見的景象。

  我酒意恐怕太濃了。

  我看見窗子,窗外的城;我看到小桌子,當視線慢慢轉向室內幽暗的角落,我看到他就在那裡。

  他沒穿黑色加著兜冒的披風,他的姿勢也迥異一般男人。

  他好像只斜斜歪著身子,一隻腿膝蓋微彎,靠著窗子的厚實石頭框,另一隻細長的腿,懶散地伸在另一邊。手臂恍如垂掛在身體兩旁。

  他給人的印象好像慵懶無力,臉上的表情卻生氣勃勃;眼睛大而漆黑,白皙的眼角,爬滿深深的皺紋;鼻子長而窄,嘴巴呈現獨特的小丑笑容,尖尖的獠牙碰到無血色的;一頭黑色閃著銀光的頭髮,覆在白皙的額上,也披散到肩膀於胳膊上。

  我猜他在笑。

  我驚恐得甚至叫不出聲音來。

  酒瓶從手裡掉了下去,滾到地板上;我想移動身子,想讓自己恢復理性,不再酒意恍惚而反應遲鈍;這時,他瘦長的四肢立刻活跳起來。

  他迎前而來。

  我沒叫,只發出驚恐憤怒的低低咆哮聲,翻身下床,撞上小桌子,儘快跑離他。

  他用冰冷強有力的白手指,一把就拽住了我。

  「放開我,你該死,該死,該死!」我結結巴巴著,理性高聳我應該哀求;我改口說:「我只想離開,請求你,讓我出去吧,你總得放開我呀!」

  他瘦削的臉陰森森逼近,他的嘴咧得好大好大,不斷發出瘋狂的笑聲,笑聲似是無休無止。我掙扎著,徒勞地推著他,一邊哀求一邊結巴說著抱歉的廢話。猛然間我忍不住大叫:「上帝保佑我!」他巨大的怪手蒙住我的嘴巴。

  「在我面前別說這個話,狼煞星,否則我會把你丟進狼穴裡去喂狼。」他微微冷笑著:「嗯哼。回我話呀,哼——?」

  我點頭,他松了手。

  他的聲音具有令人鎮靜的作用,他好像能夠理性溝通,他甚至好像飽經世故富有教養。

  他伸手輕拍我的頭,我不自禁往後退縮。

  「頭髮閃耀陽光,」他輕輕低語:「雙瞳永遠映照蔚藍天空。」他細細審視著我,臉上若有所思。他的呼吸和身體並沒有怪味,那種腐敗怪味乃來自他的衣服。

  儘管他並沒有拉著我,我不敢亂動,眼睛卻緊瞪著他的衣服。

  襤褸的絲襯衫有寬鬆的袖子,和打褶的領子;髒舊的綁腿襪子,套穿著破爛的寬鬆及膝馬褲。

  總之,他的穿著乃幾世紀前的款式,在我們家的壁毯上,在母親房裡懸掛著的卡羅基和拉杜爾的油畫上,就有相同的服飾。

  「你是完美的。我的雷利歐,我的狼煞星!」他說道,嘴巴大張,我又看到他嘴裡僅餘的白色獠牙。

  我發抖著,身子癱軟在地板。

  但是,他若無其事以單臂舉起我,又輕輕把我放在床上。

  我的心底努力禱告著,上帝保佑我,聖母瑪麗亞保佑我,一邊默禱一邊偷偷瞅他。

  我看見什麼呢?那天晚上之前我又看見什麼?古老世紀的一個面具。這個露齒而笑的面具,精雕細刻著時光的痕跡;卻冷酷無情,堅硬一如他的似鋼雙手。他不僅是活蹦亂跳的東西,他是一個妖怪,一個吸血鬼,一個墓木已拱,卻潛逃出來吸血的精明妖魅。

  他似柔弱的四肢,為什麼如此讓我驚恐?他看上去絕對像人,行動之迅速飄忽卻絕不像人。不管他是走是爬,是彎腰還是跪著,樣子總令我嫌惡。但是他也令我著迷,這點我非得承認不可。我被他魅惑,我知道,這種魅惑的感覺,簡直太危險了。

  他深沈的笑著。膝蓋大張,身子有如一個大弧形,包圍住我,他冰冷的手指,摸著我的臉頰。

  「哎呀——可愛的小東西。我的長相不忍卒睹吧?」他的聲音極低而又輕輕喘息著。「化身成吸血鬼時我年紀已太老。你卻是完美的,我的雷利歐,我的年輕碧眼兒,沒有舞臺燈光的照明,你看上去更加漂亮呀!」

  白皙的長手撫弄我的頭髮,一縷縷撩起後又輕輕放下,讚歎不已。

  「別哭,狼煞星。」他說:「你是千中之選,當今晚終了,你在瑞諾劇場的小小勝利,比起來根本微不足道。」

  他又狂放地低笑了。

  至少在此刻,我內心深信不疑,他乃來自魔鬼,而上帝于魔鬼確實是存在的;不久前我體會到的孤立之外,的確存在著另一個黑暗恐怖的王國,我卻莫名其妙被吞噬進去。

  我突然清楚地意識到,我是遭受天遣了;然而這豈非十分荒謬?世界上如我無神論的人成千上萬,為什麼我該下地獄呢?一種殘酷的可能性更在心裡具體顯現,那就是這個世界根本了無意義,人生也了無意義,這又是另一種惶恐……

  「奉上帝之名,滾開吧!」我大叫,我不得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我非相信不可,這絕對是唯一的救贖,我在胸前畫起十字來。

  他瞪我好一刻,眼神憤怒不已,卻迅即恢復從容。

  他注視我以手畫十字,他聆聽我一次又一次向上帝祈禱。

  他微笑著,他的臉又變成舞臺觀眾席的那張面具。

  我小孩般痙攀嚎哭著:「魔鬼統治天堂,天堂變成地獄——」我說:「哦!上帝,請勿離棄我……」我向每一個曾經信仰而敬愛的聖者求救。

  他在我的臉上重重揮拳,我摔向一邊幾乎跌出床外。房間似繞轉不停,酒的酸味溢滿一嘴。

  「反擊呀!狼煞星!」他說:「別未反擊就乖乖下地獄!挖苦上帝沒用呀!」

  「我不挖苦!」我駁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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