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消失的地平線 | 上頁 下頁
二九


  終了,又一個神秘兮兮的手勢之後,那僕人輕手輕腳地進來隨即又出去了。這回,大喇嘛開門見山講開了:

  「親愛的康維,也許你對藏族歷史的大致情況並不陌生。我從張那裡瞭解到,你們這幾天來充分地利用我們的圖書室,你無疑已經對有關這些地區粗略卻異常有趣的歷史記載進行過研究。無論如何,你都會瞭解到中世紀時代聶斯托裡派基督教在整個亞洲都廣為流傳,即使在它衰落之後很長一段時期其影響仍舊延續著。問世紀,一場基督教復興運動直接從羅馬發起,通過那些英勇的耶穌會傳教士的推動與促進,我說,他們雲遊四海的經歷比從聖·帕爾的書上讀到的還有趣得多。漸漸地教會在廣大的地域找到了立足之地,這是件了不起的事,可至今仍然沒有被很多歐洲人所瞭解的一個事實是基督教會在拉薩業已存在了38年。起初是於1719年從北京傳入的,當時有四名天主教方濟各會的托缽修道士發起了一次尋找有可能在窮鄉僻壤仍有倖存的聶斯托裡信仰殘餘的活動。

  「他們朝西南行進了好幾個月,到蘭州和科隆就遭遇上了困難,這你完全可以想像得到。途中有三個人喪了命,而第四個也差不多半死。無意中絆了一跤,躍進那條至今仍是進入藍月山谷唯一通道的岩石隘道之中。就在那兒他驚喜地發現了一群友善可親並且生活富裕的人們,他們都爭先展示了山谷最古老的傳統——對陌生人的熱情和殷勤。很快他就恢復了健康並開始講經傳道。這裡的人雖都是佛教徒,卻很願意聽他的,因而他取得了很了不起的成功。那時在同一座山梁上還有一座古老的喇嘛寺,但已處於物質和精神的雙重衰落之中,而隨著這位方濟各修道士收穫不斷增多,他萌發了在同一個風水寶地建一座基督教修道院的構想,在他的督促下,老的建築得到修繕並進行了大範圍的重建,而他本人從1734年開始在這裡生活,當時他53歲。

  「現在讓我告訴你有關他的一些事情。他名叫佩勞爾特,按出生地應是盧森堡人。在投身遠東佈道團之前他曾就讀于巴黎大學、波倫亞大學和別的幾所大學,他可以說是個學者,有關他早年生平的記錄卻少之又少,但無論如何對於他那時的年齡和職業而言這並不奇怪。他酷愛音樂和美術,對語言有很強的悟性,在他確立職業方向之前他遍嘗了人間所有的凡俗樂趣。在他的青年時代瑪普蘭魁特正在打仗,他切身地明白戰爭和侵略的殘酷和恐怖。他長得結實健壯;他來到山谷最初的幾年裡和別人一樣憑自己的雙手勞動,養花種菜,向那裡的居民學習同時也教教他們。他在山谷中發現了數眼金礦,但並不很熱衷於這個;他更感興趣的是當地的植物和藥材。他謙恭溫和而且絕不執拗頑固,他反對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但找不出任何理由去斥責這裡普遍盛行的對坦加司果的偏愛,這是因為這種果子被認為有治療效能,但這東西那麼受歡迎主要是因為它有一種溫和的麻痹作用。實際上佩勞爾特本人多少也有些上痛了;他就是這樣接受和寬容當地生活所賦予的一切,他發現這沒有什麼壞處,而且很痛快,作為回報他也把西方的珍寶給了這裡,他不是個禁放主義者;他從這世上美好的事物中獲得快樂。他細心地傳授他那套有關烹調以及教義問答手冊。我想讓你有這樣一個印象,他是個真誠、忙碌、有學問、樸實和熱情的人,以他修道士的開明,不曾都齊修築一牆磚石混泥土圍輸的設計方案,而是協助了這些特別的建築的實際建造。那當然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程,只有他的自信和毫不動搖的堅定信仰能夠克服。我說他自信是因為這工程一開始就是一個非常宏大的設想一一一一一一他自己信念中的驕傲和自信促使他下決心在香格里拉的邊緣地帶建造一座廟宇。因為他相信釋迦牟尼能給人以靈感,羅馬當然也絕對可以。

  「然而時間在流逝,這一設想會逐步讓位給一個更切實際的構想這也並非不自然。畢竟,競爭是一個年輕人的心態,而佩勞爾特到他的寺院建造完畢之時,也談一大把年紀了。嚴格地講,他的行為舉止並不太有規律。不過某些緯度必須得伸延到他作為教士的優越感和高做可以放置在用年來衡量而非用裡來計算的距離之上。然而,山谷的鄉民們和僧侶們自己卻無憂無慮;他們愛戴他而且聽從他;隨著時間一年年掠過,他們開始崇拜他。在空閒的時間地習慣於寄一些報告終在北京的主教,卻常常寄不到他的手裡,也只能推斷送信人已經向旅途的艱險屈服了;佩勞爾特不願再讓他們去冒生命的危險,到後來大約在那個世紀的中葉地完全放棄了與之教的聯繫。不過原先的一些信件可以肯定是寄到了,由此而引起一場對他活動的誤解。在1769年,有個陌生人把一封寫於12年前的信帶了進來,內容是召佩勞爾特去羅馬。

  「假如這一指令沒有耽擱地收到的話他該是70多歲了;而實際上,他已經89歲。在大山和高原上艱苦地跋涉已經是很難想像了。他可能從來都沒有忍受過外面荒野之地狂風的折磨和刺骨的嚴寒。於是,他寄了一封婉轉的回信對情況作了說明,可是,那信到底有沒有翻越過那些重重大山的屏障卻無從而知。

  「這樣,佩勞爾特留在了香格里拉,並非真出於對上級命令的違抗,而是因為根本就沒有可能去執行。更何況,他已是個老人,死神可能很快就會給他無規律的生活畫上一個句號。到那個時候,他所創建的機構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那該會是很淒慘,卻不會真正讓人震驚;因為很少有人會料到一個孤立無助的人將要永久地滅絕一個時代的習俗和傳統。他設想在他自己無能為力之時,需有一個西方的同事給予強有力的支持;在銘刻著這麼些古老的截然不同的印記的地方建造這個修道院也許是錯了。這要求也太甚,然而並非有什麼要求——巴望一個滿頭白髮飽經風霜的老頭,就要進入20歲時去認識自己犯下的錯誤啊?而佩勞爾特始終都沒有認識這種錯。他畢竟太老而且太快樂了。他那些很投入的追隨者甚至於忘掉他的教誨的時候,山谷裡的人們仍然如此虔誠地熱愛他,因而他心安理得地寬恕他們又回復到原先的習俗中去。他仍舊很活躍,他的才思還是格外地敏捷。98歲時他開始背那些以前的使用者留在香格里拉的佛教經書。那時他就下了決心要把自己的餘生全部投入去編撰一本抨擊佛教固步自守的靜止觀點的書。他確實完成了這項工作(我們有他全部的手稿),然而抨擊部非常地溫和,原因是那時他已經達到一個世紀圓滿的數字——在這個年紀甚至連最尖刻的銳氣都會很容易消失掉。

  「同時,你也許會估計到,許多他早期的弟子都已死去,而且也只有很少的幾位接班人。而老方濟各會門下的人數都在穩定地減少,曾經一度有80多個,後來減少到20個,最後只剩有12個人,他們中大部分都已很老了。佩勞爾特此時的生活變得非常的平靜,只不過在安靜地等待最後時刻。他已經太老而沒有疾病和不滿足等的困擾,現在只有永久的長眠才是他要求的了,而且他也不怕。山谷的人們都出於好心送來吃的穿的;他有時去圖書室活動活動筋骨,他變得十分虛弱,但仍舊強打著精神去執行他辦公室的例行公事。餘下的消閒日子他就與書為伴,在回憶以及自我陶醉中度過。

  「他的神智仍舊出奇的清晰,甚至他還能練一種神秘的被印度人稱為「瑜珈」的功夫,這功夫是靠各種特殊方法進行呼吸的。對於一個如此高齡的人來說,這種運動似乎可能有害無益,果真是那麼回事。不久,在那個值得紀念的1789年,佩勞爾特快要死去的消息傳遍山谷。

  「他就躺在這間屋裡,親愛的康維,那裡他可以透過窗戶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團白色,那就是映入他那雙很衰弱的眼睛裡的卡拉卡爾山;可他用心靈能清晰地看到它。那半世紀之前他第一次瞥見的那無與倫比的輪廓仍舊清晰地映入腦海。跟著,所有他曾經歷過的滄桑都又神奇地在眼前重新浮現:歷時多年的穿越沙漠和高原的旅行、西方大城市裡擁擠的人群,還有馬寶路部隊控骼有力和華麗惹眼的陣容。他的神智已經渺縮成一片雪白的平靜;他已經準備好心甘情願地去死。他把朋友和侍從們召到身邊向他們告別;然後要求要獨自呆一段時間。這樣一片孤寂之中,他的身體往下一沉,他的意識開始消散飄向福音……他希望把魂魄也解脫掉……可是並沒有這樣。他只是一動不動,毫無聲息地躺了好幾個星期,之後開始恢復,那時他已是10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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