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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布裡蒙達一個一個地看,盡力猜測,有的一眼就能認出來,另一些需要看很久才能猜中,還有一些怎麼猜也沒有把握,另外的一些則像鎖著的箱子一樣,無從猜起了。她知道,聖徒維森特底座上的那些字母和符號清楚地說明他的名字,但那是學識字的人用的。她用手指摸了摸那些直線和曲線,像個還沒有學會識別凸型字母表的盲人一樣,布裡蒙達不能問那雕像,你是誰呀,盲人也不能問一張紙,你說的是什麼呀;只有在當年布裡蒙達問你叫什麼名字呀的時候,巴爾塔薩爾能回答說,我叫巴爾塔薩爾·馬特烏斯,「七個太陽」。

  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作出回答,遲遲不來的是提問的時機。一大塊孤孤單單的雲從海上飛來,在明亮的天空顯得那樣無依無靠,在整整一分鐘裡遮住了月亮。雕像都成了形狀模糊的白色影子,失去了輪廓,沒有了表情,仿佛雕塑家的刻刀尚未找到以前的大理石塊一樣。他們不再是什麼聖徒或者聖女,而僅僅是原始的存在,不會說話,失去了雕刻家賦予他們的能力,完全回到原始狀態,渾飩狀態,就像站在他們中間的這個男人和女人一樣,溶進了黑暗之中,而這兩個人不是大理石做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們知道,沒有比人的血肉之軀更易於和地上的影子相混淆的了。

  在緩緩飛過的大塊雲彩下面,站崗的士兵們升起的黃火看得更清楚了。遠方,馬德拉島模糊一片,像一條巨龍臥在海上,正用4萬個風箱呼吸,那是正在睡覺的4萬人,還有在醫療站的那些可憐的人們,醫療站沒有一張帆布床空著,除非護士們抬走幾具屍體,這個累死了,這個長了個瘤子,這個正在吐血,這個昏厥了,不能動彈,很快就完蛋。雲朝陸地裡飛去了,這只是一種說法,朝陸地那邊飛去了,即朝農村飛去了,當然,人們永遠不能知道,當我們不再春雲彩的時候,當雲彩隱沒在那座山後面的時候,它究竟去幹些什麼,很可能鑽進地裡,或者落到地面上,誰也猜不出它在地上孕育什麼奇特的生命或者罕見的法力;布裡蒙達,我們回家吧,巴爾塔薩爾說。

  他們離開了又被月亮照亮的眾神雕像,開始下坡朝谷地走去,這時布裡蒙達回頭看了看,那地方像鹽一樣閃著磷光。她側耳細聽,發現他們在嘟嘟嚷嚷地談話,大概是在開教士會議,進行辯論或者審訊,或許是他們被塞進潮濕的船艙與老鼠為伍或者擁在甲板上從意大利出發以來的頭一次開會,也許是他們最後一次全體一起在月光下談話了,因為過不了多久他們就分別放進各自的神龕,有一些再也不能互相對視,有一些只能斜著眼相看,另外一些則還能望著天空,這似乎是對他們的懲罰。

  布裡蒙達說,這樣對待他們,讓他們這樣站在那裡,大概當聖徒也是件不幸的事,如果說這叫成神,那麼被判罪又該怎樣呢;可他們是雕像呀;我倒喜歡讓他們從石頭上下來,成為像我們一樣的人,因為總不能和雕像說話呀;誰知道沒有外人的時候他們會不會說話呢;這我們可就不知道了,可是,如果只是他們之間這幾個和那幾個說話,沒有人在場,那麼我就要問,我們需要他們幹什麼呢;我經常聽說,我們想得到拯救就需要神;他們拯救不了我們;你聽誰說的;我是我內心感到的;你內心感到了什麼呢;我感到誰也不能得到拯救,誰也不會毀滅;這樣想是罪孽;罪孽並不存在,只存在死與生;生在死之前;巴爾塔薩爾,你錯了,是死在生之前,死去的是原來的我們,生出的是現在的我們,所以說我們不會一下子永遠死去;當我們被埋到地底下,當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被運石頭的車軋死的時候,不就不可挽回地死了嗎;既然說到他,那麼可以說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出生了;但他本人不知道;這正如我們不完全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一樣,儘管如此,我們還活著;布裡蒙達,你在哪裡學到了這些事呀;我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候是睜著眼睛的,從那裡我什麼都看得見。

  他們走進後院。月光現在呈乳白色。陰影既黑又重,比太陽照出的影子還清晰。後院有個舊棚子,木板已經腐朽,當年一頭母驢來來往往於完活計後就在棚子裡休息,家裡人都叫它母驢棚,其實母驢已死去多年,連巴爾塔薩爾也不記得,我騎過它沒有呢;他弄不清楚,也許說出了口,我把耙放到母驢棚裡去,這句話仿佛證明布裡蒙達說得對,似乎那牲口戴著籠頭和馱鞍出現在眼前;那時母親在廚房裡喊,去幫助你父親把母驢的騾子卸下來,其實他幫不了什麼忙,那時年歲太小,不過已經習慣於幹些重活;既然出了力就得有賞,父親就讓他叉開腿,騎在潮濕的驢背上,牽著驢在後院溜達,所以,我從小就是騎手。

  布裡蒙達把他拉到棚子裡,他們倆晚上到那裡邊去這不是第一次,有時是這個的主意,有時是那個的想法,反正只要肉體的需要迫切,而且估計難以抑制讓只是小心翼翼地擁抱的阿爾瓦羅·迪約戈和伊內斯·安托尼亞難為情的呻吟、哼卿甚至喊叫的時候就到棚子裡去,這樣也免得小外甥加布裡埃爾大嚷大叫,必須讓他安靜下來,那可是罪過。那寬寬的舊牲口槽在有用的時候固定在適當的高度,現在已經快散架、平放在地上,上面鋪著乾草,還有兩件舊外衣,像國王的床一樣舒適。

  這些東西幹什麼用,阿爾瓦羅·迪約戈和伊內斯·安托尼亞心裡清楚,但都佯裝不知道。但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在肉欲上不作非分之想,所以從來沒有異想天開去試試新鮮,只是生活變化了以後加布裡埃爾會去幽會,離得那麼近,說來就來,誰也猜想不到。也許有人猜得到,也許布裡蒙達猜得到,這倒不是因為她曾經把巴爾塔薩爾拉到棚子裡去過,因為總是由女人邁出第一步,總是由女人說第一句話,總是由女人做第一個手勢,而是因為強烈的欲望扼緊了她的喉嚨,因為要緊緊擁抱巴爾塔薩爾,因為要享受親吻的愜意,兩張可憐的嘴,已經失去了當年的潤澤,牙齒也掉了幾顆,斷了幾顆,不過,愛情存在於一切東西之上。

  他們破例在那裡睡了一宿。淩晨,巴爾塔薩爾說,我要去容托山了;布裡蒙達起了床,回到家裡,在半明半暗的廚房裡摸索著找到了點吃的,妹妹、妹夫和外甥還在屋裡睡覺,她走出來,關上門,把巴爾塔薩爾的旅行袋也拿來了,把食品和工具放進去,沒有忘記那副鐵鉤子,誰也免不了遇上壞人。兩個人出了門,布裡蒙達把巴爾塔薩爾送到鎮子外邊;遠處,矗立在陰暗的天空中的教堂白塔隱約可見,夜裡那麼晴朗,誰也想不到會陰天。

  兩個人躲在一棵樹下擁抱,樹枝低垂,身旁是秋天金色的樹葉,腳下踩的也是金色的樹葉,它們已經與土地融合在一起,待來年重新泛綠。這不是身穿宮廷盛裝的奧麗安娜在向亞馬迪斯告別,也不是羅米歐抱起朱麗葉親吻,只不過是巴爾塔薩爾要到容托山去修理被時間損壞了的東西,只不過是布裡蒙達在徒勞無益地試圖讓時間停滯不動。

  他們都穿著深色衣服,像兩個不肯安靜下來的陰影,剛剛分開又湊到一起,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在為什麼別的情況作準備,這也許是胡思亂想,是此時此地的胡思亂想,是知道好事不長久之後的胡思亂想;好事來的時候我們沒有察覺,好事在的時候我們沒有看見,等好事走了我們才發覺它不在了。巴爾塔薩爾,不要在那裡呆得太晚;你在棚子裡睡覺吧,我可能夜裡回來,不過,要是有許多地方需要修,那就只好明天才回來了;我知道,布裡蒙達,再見;巴爾塔薩爾,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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