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修道院紀事 | 上頁 下頁


  春天到了,「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已逐步付清了帳目,馬鞍匠把鉤子交給他,還交給他一副假手,這是他突發奇想,要兩隻不同的左手而用最後一筆錢訂做的。假手用皮革精心包好縫嚴,與鐵手珠聯壁合,而鐵手經錘打和淬火,非常結實,兩種大小不同的鏈子把它們與肘部和肩膀連接起來,更加牢靠。「七個太陽」開始旅程,此時人們知道貝拉的軍隊留在了營房,不來阿連特茹,因為這個省饑餓現象非常嚴重,雖說饑餓在其他各省也普遍存在。軍隊打著赤腳,服裝破爛,搶劫農民,拒絕前去打仗,有的開小差投奔敵方,有的逃回家鄉,走上邪路,以行劫糊口,強姦婦女,總之,他們是在向不欠他們分毫、同樣處於絕望狀態的人討債。

  「七個太陽」殘廢了,沿著王家大道朝裡斯本走去,他的左手的一部分留在了西班牙,另一部分留在了葡萄牙,這都是一場決定誰登上西班牙王位的戰爭造成的,是奧地利的卡洛斯呢,還是法國的菲力浦,這其中沒有一個葡萄牙人,不論是完整的還是缺胳膊少腿的;被稱為士兵的人的命運就是把肢體留在曠野,能坐的不是王位,而是土地,只此而已。「七個太陽」離開埃武拉,經過蒙特莫爾,不靠教團和路標或者魔鬼引路,對缺一隻手的人來說,只能靠自己。

  他慢慢騰騰地走著。在裡斯本,沒有任何人在等候他,在馬芙拉也一樣。幾年前他離開馬芙拉參加了國王陛下的陸軍。如果父母還記得他,也許認為他還活著,因為沒有關於他殘廢的消息;也許以為他死了,因為也沒有關於他還活著的消息。

  總之,隨著時間的推移就會知道究竟如何。現在是晴天,一直沒有下雨,叢林中開滿鮮花,鳥兒不停地啼鳴。「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在旅行背袋中裝著鐵制假肢,因為有些時刻,或一連幾個小時,他都感到手還長在胳膊尖端,而又不願意失去以為自己還完整無缺的這種幸福感,只有完整無缺才能把卡絡斯或者菲力浦捧上王位。

  其實,戰爭結束之後兩個人都登上了寶座。對「七個太陽」來說,只要不看缺少肢體的部位,只要感到食指尖發癢,只要想像著用大拇指去搔癢,那就心滿意足了。要是今夜做夢的話,他在夢中會看到自己肢體毫無殘缺,他那疲憊不堪的頭會枕在兩隻手的手掌上。

  巴爾塔薩爾把鐵制假肢收起來還有一個為自己打算的原因。他很快便明白了,裝上鐵制假肢、尤其是裝上包皮的假手之後,人們不肯給他施捨,或者非常吝嗇地施捨一點兒,儘管低於垂到臀部的腰刀不得不給上幾個小錢。當然,所有人都佩著劍,就連黑人也如此,但他們缺少那種一旦需要便能動手的神氣。

  如果說一夥旅客根本沒有必要對站到中央擋住去路的士兵產生疑慮,因為他失去了一隻手,僥倖保全了性命,或者來的人擔心乞討會變成攔路搶劫,而施捨卻總能落到他餘下的那只手中,那是因為,巴爾塔薩爾靠的是還有一隻右手。

  過了佩貢埃斯,便是一片松林,沙地從這裡開始。巴爾塔薩爾靠著牙齒的幫助把假手安在斷肢上,在必要時假手可以充當匕首,當時,極易致對手死命的匕首是禁止使用的。可以說,「七個太陽」隨身帶著優待證,帶著雙份武器,假手和劍。他走了一段路,躲到幾棵樹的陰影之中。後來,兩個人走過來想搶他的東西,儘管他一再高聲說他身上沒有錢,他們還是不肯罷休。

  他把其中一個殺死了。既然我們來自一場戰爭,親眼目睹過狼藉的屍體,對這件事就無須詳加描述了,但有一點應當提一句,就是「七個太陽」後來用鉤子換下了假手,以便於把死者拖到路邊,這證明了兩種假肢各有用途。那個沒死的劫匪還在松林中跟蹤了他半菜瓜,後來不再堅持了,只是從遠處咒駡了他幾句,看來並不認為咒駡能傷害他或讓他氣急敗壞。

  「七個太陽」到達阿爾加萊加的時候天色黑下來了。他吃了幾條煎沙丁魚,喝了一碗酒,身上的錢所剩無幾,不能住宿,只夠維持明天的生活,於是鑽進一家的屋簷下的車子下邊,裹著斗篷睡著了,但安著假手的左臂留在外面。

  他睡得很安穩,夢見又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萊羅斯開戰,這一次葡萄牙人必將取勝,因為「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沖在隊伍前頭,右手舉著斷下來的左手,西班牙人的盾牌和符咒都無法抵擋。他醒來的時候東方的天空還沒有出現晨略,感到左手疼得厲害,這毫不奇怪,那邊安著鐵制的假手。

  他解開鐵鍊。由於強烈的幻覺,加上尚是夜晚,車下漆黑一片,他看不到兩隻手並不說明它們不在那裡,於是用左胳膊拉了拉旅行背袋,又裹在斗篷裡錯縮著睡著了。至少現在已經擺脫了戰爭。身上確實少了點什麼東西,但畢竟還活在人世。

  天剛剛放亮他就起來了。天空晴朗,就連最後幾顆星星也顯得那麼冷球剔透。乘著好天氣進入裡斯本,至於在那裡住下來還是繼續趕路,以後再看。他把手伸進旅行背袋,拿出在阿連特茹的路上一直沒有穿的破皮靴,要是一路上都穿著的話就更破了。

  他設法讓右手更靈巧一些,再讓左胳膊的殘餘部分儘量學著幫忙,終於把靴子穿到腳上了,否則兩隻腳就會受起水泡和裂口子之苦,其實他早在其平民生活中就已經習以為常了,在軍旅時期也是如此,艱苦的時候連皮革做的晚餐都吃不上,更不要說穿皮靴子。沒有比土兵的生活更苦的了。

  到達碼頭的時候,太陽快落山了。已經開始落潮,船老大高聲喊叫說,潮頭正好,馬上升船,不然就晚了,去裡斯本的快上船;「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跑上搭板,旅行背袋中的鐵制假肢叮叮作響,一個愛開玩笑的人說,這個缺胳膊的把馬掌放在袋子裡背著,大概是為了節省吧;巴爾塔薩爾瞥了他一眼,用右手取出假手;現在該看清楚了,此人不是好欺侮的,那樣子是裝出來的。開玩笑的人趕緊轉過臉去,暗暗請求聖徒克裡斯托旺保佑,千萬別在路上出什麼事,從那裡到裡斯本再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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