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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田雪女的故事(2)


  考慮到放任下去沒准會成為流浪漢,梅森牧師夫婦不能看著不管,於是便把小山帶回家中想法兒幫他尋找生計。如果小山青年所說的從軍隊逃跑出來的話是真的,那麼當時正是日本為干涉俄國革命而出兵西伯利亞之時,他應是具有反戰思想的人——雖然也有這種可能,但從他後來的人生歷程看,尚難肯定他具有如此堅定明確的思想認識。而且,面對逃離軍營的青年小山,梅森牧師夫婦不是對他進行諸如這樣做是對國家的背叛趕快回國自首之類的說教,而是幫他想法作為一個市民生活下去。從這件事上,也可看出他們作為基督徒即使背叛祖國也要維護和平的崇高人生觀。

  話說回來,小山是牙科醫專畢業生,他的謀生之道自然是當牙科醫生,這誰也能想到。可是開業需要很多錢,赤貧如洗的傳教士夫婦拿不出這麼多錢資助他。於是,梅森牧師想出了一個橡膠園巡迴牙科診療——即梅森牧師到新加坡附近的橡膠園巡迴傳教時帶上小山,讓他給在橡膠園幹活兒的人們治療牙疾的辦法。

  這雖說是個好辦法,可巡迴治療也需要牙醫最起碼的器械和藥品。由於無錢購買,只好由梅森牧師擔保從幾家商店把所需的物品借來,總算可以成為一個牙醫了。

  就這樣,小山青年的牙科巡迴治療開始了,並很快受到了在橡膠園勞動的人們的熱情歡迎。因為以前看牙醫必須花幾天時間跑到新加坡去,而現在呆在橡膠園就可以得到治療。而且,由於受到歡迎,孤身一人飄泊到新加坡的小山青年儘管生活還不夠穩定,但至少不會成為流落街頭的人了。

  遺憾的是,至於雪女從何時起因何種機緣把小山青年視為自己的白馬王子的,已無從得知。不過,在小山青年開始巡迴治療大約有半年之久的時候,雪女好像就已經認定他是自己的救世主了,這從她到梅森牧師夫婦家來找小山的一件事中可以看出——

  據幾美的手記說,一天清晨,天剛濛濛亮就聽見有人敲門,起來後只見一位三十幾歲的日本女人站在門口問道:「請問小山在這兒住嗎?」幾美告訴她:「是的,不過他去橡膠園巡迴治療了,現在不在家。」然後又問她:「你找他有什麼事嗎?」她回答說。「我是在花街做娼婦的平田雪女。小山來玩後,我聽說了他的身世,十分同情他,就想為他做點兒什麼,於是便把我雖然不多的存錢借給了他。後來就沒有見過他,不知出了什麼事。聽說他住在您這兒,我想早上早點兒來也許能見到他,所以打擾您了。等他從橡膠園回來,請您告訴他雪女來過了。」

  被金錢束縛、為金錢而日夜過著非人生活的「南洋姐」,對金錢的威力和重要性可以說知道得再清楚不過了。很顯然,肯把錢借給他,說明小山對於雪女來說已不是一般的客人了。考慮到雪女多年來一直盼望著脫離苦海,那麼,對於她把他視為自己的救世主把自己的一切都豁出來的心理過程也就不難想像了。

  也就是說,十多年來雪女在花街這個名字優美的地獄裡,日夜等待著能把自己救出苦海的王子出現。結果她知道,所謂的正經人——作為一個市民已有安定生活的男人。無論多麼動情最終也決不會以「南洋姐」為妻的,這是一個嚴峻的事實。因為在他們眼裡,「南洋姐」總是低人幾等,即使有人娶了「南洋姐」也會在背後遭人指責,明裡暗裡受到社會的懲罰。可是,若原本是善良的市民,因故獨身一人來到南洋,生活極度困難弄不好就會成為流浪漢的男人會怎麼樣呢?這樣的男人,對「南洋姐」悲慘的命運首先能夠理解,沒有偏見,如果自己再拿出錢來使他生活有了著落,然後自己再從花街跑出來投入他的懷抱,也許他能跟自己同甘共苦地生活下去。

  對於有這樣想法的雪女來說,從軍隊逃出、無依無靠又身無分文地來到新加坡,靠生活同樣困難的牧師夫婦幫助才剛剛當上巡迴牙醫的青年小山,可以說就好比是夜空中出現的希望之星。那麼,我來資助他,資助他開一家牙科醫院。並且通過我為他所做的一切,得到他的心,從而逃脫人肉市場和他生活在一起——雪女想必是相信這一點才不僅在嘴上鼓勵青年小山,而且還按他的要求借錢給他的吧——

  這先不談,且說由於雪女的來訪,小山與花街的女性有染之事被梅森牧師夫婦知道後,小山怎麼樣了呢?作為基督教傳教士的梅森牧師自然是指責了小山的行為,但小山卻回答說:「我不管怎樣也要有個家,成為開業醫生,所以我需要雪女的幫助,我發誓,今後決不會讓她不幸福。」

  曾經責備過小山青年的梅森牧師聽了小山的回答不由得為他祝福起來。不是誇讚他涉足性買賣的地方,而是認為如果以此為機緣,一位沒準兒會成為流浪漢的青年與一位被迫在苦海中掙扎的女性結合在一起開始新的生活,倒也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於是,沒過多久,梅森牧師批評小山青年時小山的回答便由幾美女士轉告給了雪女,雪女當時高興得就好像登了天一樣。

  這樣,得到梅森牧師夫婦認可的小山青年和雪女之間的交往比以前更加頻繁了。為了實現成家立業的夢想,小山在巡迴診療上更加努力,雪女雖然人仍在花街,但她不僅在金錢上幫助他,在生活上也盡可能多地照顧他。

  然而,他們的努力終於結出果實時已是四、五年之後的大正末年了,當時雪女已接近四十,比她年輕的小山也不能再稱為青年了。這時,他們終於在新加坡的一條大街上租了一所房子,備齊了牙科醫生所需的一切器械,掛出了「小山牙科醫院」的招牌。當然,雪女也從花街脫身,住進了小山醫院,獲得了在誰看來都是小山醫生夫人的社會地位。

  啊,雪女終於成就了這件難中之難的大事。而且,她不是借助於在經濟和社會地位上優於自己的他人之手。而是通過援助一個迷路街頭、身無分文的青年,在他身上豁出一切這樣一種獻身的方法獲得的。這說明平田雪女這位女性雖然沒有學問和知識,但非常聰明而且意志堅強。換句話說,這充分顯示了她具有出污泥而不染的美好品質。——對於我在天草島一同生活過幾周的老「南洋姐」阿崎婆,我曾說過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人間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般的精神美,同樣,在此我又看到了這樣一位非凡的女性!

  此後,雪女作為小山醫生的夫人主持著這個既有護士又有其他雇員的家,從未出過什麼差錯。由於她英語和烏來語都很好,在診療室她為丈夫作翻譯,其間還學會了牙科技術,並於兩年後考取了牙科技工士的執照。正如在殖民地常見的那樣,在當時的東南亞即使不是醫專畢業生,只要在牙科醫院實習兩年,由院長出具證明,再通過政府有關部門的簡單考試,就可以得到執照,資格雖說是技工士,實際上作為牙科醫生完全可以行得通。由於兩人都作為牙醫工作,經濟上很快富裕了起來,不久,在斯坦弗大街又開設了新醫院。

  他們在新院掛上「小山牙科醫院」的牌子,由小山負責診療,在原來的診所掛出「平田牙科醫院」的牌子,由雪女負責診療,家庭生活在雪女這邊進行。而且,由於雪女多年的賣春生活和已年近四十的緣故,她不可能有孩子,於是便把雪女同父異母的弟弟、比她小近二十歲的平田清從日本叫來,讓他學習牙科技術,甚至還打算將來由他繼承這兩家醫院。

  事情如果到此為止的話。雪女的一生可以說是灰姑娘故事的「南洋姐」版,我們只需為這例外的幸福拍手祝福就可以了。然而,她真正的不幸正是從這時開始的。倘若這不幸是在她還是個蓬頭垢面的灰姑娘時降臨的話,也就罷了,正因為是在她終於成了夢寐以求的皇太子妃之後發生的,因而對她的打擊也才是致命的,無可挽回的。

  那麼,降臨到她身上的不幸究竟是什麼呢?——一句話,小山告訴她要跟別的女人正式結婚。有一個叫古田的牙醫,平日跟小山和雪女都很熟,一天他突然到雪女家來對她說:「小山要正式從日本娶親了。對方是畢業于東京的女子牙科醫專的小姐,是決心為協助小山在南方未開化地區為當地醫療做貢獻而來的,報紙上都登了。再退婚是不可能的了。小山打算她一到新加坡就立即結婚,然後馬上到印度去開業。所以,雪女,希望你能同意——」至於為何要同雪女分手而跟那位女子牙科醫專的女性結婚,小山的理由是:「我並沒跟你正式結婚,法律上還是單身,今後繼續和你在一起也不會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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