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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住——在阿崎婆家(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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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崎津的天主堂見到祈禱的老農婦更加堅定了我研究海外日本妓女的決心。在夕陽下山之際,我來到崎津鎮唯一的一家出租車公司雇了輛出租車去阿崎婆的村子。民俗學研究領域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民俗學研究者必須步行進村。我不是不知道這事情。我害怕在這種時候一個人走小路被村人見怪。 在村裡雜貨鋪前我下了車,天已全黑了,待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後,我過了架在河上的小木橋,登上通向北方的平緩的山路。右手不遠的地方有幾戶人家,草屋頂下紙拉門處電燈閃爍發光。我要去的阿崎婆家的破門前,只有微弱的光,像古老傳說中狐狸的家一樣。後來我才知道阿崎婆付不起電燈的安裝費。電燈公司給安不起電燈的人家免費安一隻三十瓦的燈。所以與別人家比,她家光線分外昏暗。 站在她家門前,看見破窗戶紙上有無數人影晃動,當我判斷這些人影是一個人時,我一下用勁拉開重重的拉門,飛也似地進了屋,好像外邊有人追一樣趕緊關上門。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我可能陷入一種輕度的心理異常狀態。我想應該說幾句寒暄話,而從我嘴裡意想不到的叫出來的竟是「媽媽」,這是上次訪問時在兩個同村人面前不得不叫的稱呼。 阿崎婆好像正要站起來幹什麼事,口裡發出像是噢又像是喝的聲音,她把手裡的貓放到地上死盯著呆立著的我。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阿崎婆對我說:「大黑天的,你真找著我家了,快上蹋蹋咪,快進來。」我邊說,「真想見見您,所以又來打擾了。」邊上了蹋蹋咪。 可能人們不會相信,我與阿崎婆第二次見面只說了這麼幾句話,可是事實就是如此。她問我吃晚飯沒有,我說吃了。她與上次一樣給我倒了白開水,用親切的目光打量了我,問我這兩個月生沒生病,還說我比以前胖了些,其餘的什麼也沒問我。按常理她該問我為什麼這時候來她家,來幹什麼,更應該問我是什麼地方的什麼人,她一概不問。我受她這種態度影響,關於自己的事一句也沒有提。談了一陣話,阿崎婆說:「你走了那麼遠的路一定累了,早些休息吧!」從裡邊的壁櫃裡拿出被子。我本想如果沒有被子的話,明天去崎津鎮或本渡鎮去買,有被子給我用實在太值得慶倖了。 解開舊的雨斗篷,阿崎婆打開的是手織的黑條紋棉布褥了和廉價的紅被子,看來被褥本來就沒有被套和褥套。 我想幫她鋪床,阿崎婆制止我,讓我等一會兒,用雞爪子一樣的手拼命拍打褥子,拍打得很用力,不像是撣掉灰塵。可能我露出了詫異的神色,阿崎婆說:「這個褥子是我從外國帶回來的,用婆羅洲的木棉做的芯。木棉與日本的棉花不一樣,必須這樣使勁拍打。」約莫拍打了十分鐘之後才給我鋪上。 那天夜裡我雖然身體很疲勞,但是幾乎一夜未眠。我睡在那條裝著婆羅洲棉的褥子上面很不好受,因長期沒人用,褥子潮氣很重,人好像泡在冷水裡一樣。但我睡不著的原因並不是這個。阿崎婆剛才拍打褥子時的一席話刺激了我,雖然疲勞得很,但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 阿崎婆說這個褥子是從外國帶來的,這樣想來是她在當妓女的時代常用的吧!在美麗的南國之夜,各種膚色的外國男人輪番來到她這裡,出錢玩弄她的肉體,鋪墊的就是這條褥子吧。所以這條褥子給人冷冷的感觸。那准是飽蘸了阿崎婆的淚水。這些淚水是背著別人流下的,為的是悲歎自己向幾千名異國男人出賣嬌小身軀的無奈。不,不僅是阿崎婆一個人,像她一樣的成千上萬流落海外以賣淫維持生活的日本女性的淚都灑在這褥子上。 後來,阿崎婆告訴我這條褥子的確是她當妓女時常用的。她被賣到東南亞的時候她的母親已經改嫁了。母親為了讓她穿上一件新衣服,到村裡各戶人家去借棉線,熬夜紡成條紋布,連裁帶縫趕做了一件新衣服。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家裡做的衣服。她就是穿著這件衣服被賣出島去的。到了婆羅洲妓院後,老闆罵道:「穿這麼素的衣裳怎麼接客。」可她不想把離別時母親親了縫製的衣裳收起來,就把它改成一條褥子,裡邊裝上婆羅洲的木棉,這就是我身下這條紋褥子的來歷。 我與阿崎婆共同生活的三周一直睡在這條褥子上。說實話,我時刻擔心這褥子上還會不會殘留梅毒、淋菌。但是,我能躺在作為阿崎婆妓女時代的見證物的這條褥子上,對於要親手書寫她們隱匿歷史的我,是最有意義的體驗,是值得紀念的一件事。 雞鳴聲此起彼伏,差點兒讓一直當做枕頭的座椅靠墊從我的頭下邊滑走。我一睜眼,天已大亮了。阿崎婆拉著我到附近人家去串門。昨夜睡覺前我告訴她,我買了三四袋小包裝肉包子,她說:「那麼,明天去村裡的我的親戚家串串門。」 首先去串的一家有一座小小的房子。從門前小路向小河的方向走,半路上就可以見到它。阿崎婆告訴我這裡邊住著什麼人:「夏天你來時,你見過戶主。頭髮染成金色,眼睛看不見,那是我死去的哥哥的媳婦。」然後又串了一下她嫂子家西邊的兩戶人家,這兩家是金髮盲眼人的兒子——阿崎婆的外甥們住的。 姑且不論上次見過的嫂子,我想這次阿崎婆對外甥一定也會像上次一樣介紹說我是他的兒子勇治的媳婦吧。可她只回頭看看我說一句「這位太太要在我家住幾天」。我正要裝阿崎婆的兒媳婦,阿崎婆的話把我的銳氣都挫掉了。我沒辦法,只好說一句,「請多關照吧!」把那包子拿出來。孩子們向點心包撲過去,咬著包子,這情景我在東京從未見過。 說起來,訪問這幾家等於是這個村子接納我的儀式,它宣佈我要在阿崎婆家呆上一陣子。村裡也正式接納了我。在這個儀式勉勉強強地結束之時,我與阿崎婆的共同生活便開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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