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九二


  拍賣的日子到了;蘇最後一次在裘德裝修佈置的小房子裡給自己,給孩子,給裘德做早飯。沒想到這天偏巧下雨;蘇也感到不適;她不想把她的可憐的裘德一個人丟在那個烏煙瘴氣的場合,因為他是迫不得已只好在那兒呆段時間,於是她自告奮勇,向拍賣行的人提出來,樓上有間屋子,她自己要歇在裡頭,東西可以出清,關上門就可以擋住參加拍賣的人了。裘德在那兒找到她,跟孩子在一塊兒,還有不多幾個箱子、籃子和幾捆東西,再就是不打算賣的兩把椅子、一張桌子,兩人就坐在椅上說話,心事重重。

  人們開始踩著很重的步子,在光板樓梯上上下下,把拍賣的東西左看右看,其中一些形制古雅,頗具藝術價值。他們這間屋子的門,也讓人推了一兩回,裘德怕人隨便往裡闖,就在紙上寫了「私寓」字樣,貼在門上。

  他們很快就發現買主居然肆無忌憚地議論開他們倆的經歷和從前的行為,真是叫人再也料不到。他們這才真正明白,一段時間以來,他們是如何自以為別人對他們一無所知,而身處極樂世界之中。蘇一言不發,拉著她的同伴的手,四目相視,聽著他們東拉西扯——在那些含沙射影、無中生有的扯談中,時光老爹的奇特而神秘的身世成了他們頗占分量的話題。拍賣總算在樓下屋裡開場了,他們聽得見自己用慣的家具一件件成交的過程,他們素常心愛的東西賣得很便宜,而平時不起眼的東西賣的價錢之高倒想不到。

  「別人不理解咱們啊。」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咱們總算是決定走了,我還是很高興的。」

  「問題是,上哪兒去呢?」

  「還是上倫敦吧。住在那個地方,你怎麼生活都行,隨你的便。」

  「不行——不能上倫敦,親愛的!這我心裡有數。咱們到那兒,一定不舒心。」

  「為什麼?」

  「難道你不明白?」

  「因為阿拉貝拉在那兒?」

  「這是主要原因。」

  「可是住在鄉下,我會一直心神不定,怕再碰上新近這樣的事。再說我也不想為了咱們少煩惱點,就把孩子的身世一古腦亮出來。我現在下了決心,從今以後一個字兒不提,讓他跟過去一刀兩斷。替教會幹活兒,我也膩透啦,就是有人來找,我也不想再接。」

  「你原先本該學學古典建築。哥特式藝術畢竟是粗野的。蒲京是錯誤的,倫恩①是正確的。別忘了基督堂的大教堂內部裝飾——那兒可以說是頭一回你看見我,我看見你的地方。那些諾曼式細部固然形象如畫,可你一經寓目,就看出來全是些不學無術之輩刻意模仿已經湮沒了的羅馬形式,弄出來的不倫不類的小兒手筆,其實那種形式不過是靠似是而非的傳說流傳下來而已。」

  ①語出《新約·哥林多前書》。

  「對啊——我聽了你從前跟我說的那些話,叫我早已有一半改過來啦,信從了你的觀點。可人不幹活怎麼行呢,那就顧不得幹什麼啦。就算不乾哥特式教堂的活兒,我總得幹點別的活兒呀。」

  「我倒是想咱們倆都幹一行,跟個人的原來的境遇不沾邊。」她說,帶著渴望的神情,微笑著。「你在宗教藝術方面不合格,我也一樣,在教學方面不合格。你不妨退一步,幹幹整修火車站呀、橋樑呀。戲院呀、音樂廳呀、飯店呀——凡是跟行為沒一點關係的都行。」

  「這些玩意兒,我並不在行。……我倒可以做做麵包,挺合適的。我是跟姑婆做麵包生意長大的,這你知道。不過就連個麵包師傅想招來主顧,也得順著風俗轉,合群才行。」

  「要不然,就上廟會集市擺個攤子賣蛋糕和薑汁餅好啦,那兒人家只問做得怎麼樣,此外大咧咧地什麼也不往心裡去。」

  他們的思想叫拍賣經紀人的聲音打斷了,「現在是一件老古董,橡木高背靠椅——老式英國家具獨一無二的典型,夠得上所有收藏家刮目相看哪。」

  「這是我祖爺爺的。」裘德說。「我真想咱們能把這件可憐的老東西留在手裡!」

  一件又一件,家具都出手了,下午已經過去了。裘德和蘇跟孩子又累又餓,但是他們聽過別人議論之後,在買家具的人陸續退場之際,不好意思走出屋於。可還剩幾件在喊價,他們非露面不可了,哪怕冒著雨,也得把蘇的東西送往他們的臨時住處。

  「現在是下一件:一對鴿子,全是歡蹦亂跳,肥肥壯壯——下禮拜天拿它們做正餐上的餡餅,刮刮叫的美味佳餚。」

  逼在眼前的賣鴿子這一幕成了整個下午最折磨人的揪心事兒。鴿子乃是蘇的心愛之物,眼看著再也無法把它們留在手裡,他們的痛苦要比同所有家具分離時還厲害。蘇一邊看著她的寶貝從預定的微不足道的起價一步步升到最後的賣價,一邊極力想把思想岔開,忍住眼淚。買鴿子的是鄰近一個家禽販於,毫無疑問,它們註定要在下個集市前一命嗚呼。

  裘德見她強抑痛苦,故作無事,不禁吻了她。跟她說,他該去看看住處是否安排妥當,要先把孩子帶過去,再回來接她。

  她一個人留下來,耐著性子等,但裘德一時沒回來。於是她也起身走了,真是天賜良機,因為正當她路過不遠處的家禽店時,瞧見自己鴿子裝在店門邊一隻大筐裡。目擊故物,她一陣激動,又值天漸昏暗,一衝動,競不顧一切,採取行動,先趕快往四下一看,跟著把插緊筐蓋的小木簽拔掉,往前就走。蓋子給打裡邊頂起來了,撲喇喇,鴿子一飛沖天,家禽販子一看,氣得在門口指天劃地,咒駡不休。

  到了住處,蘇渾身哆嗦,看到裘德跟孩子還在替她準備,好讓她舒舒服服的。「買主拿走東西之前,是不是先付了錢?」她氣喘不過來地問。

  「當然,我想是這樣吧,問這個幹嗎?」

  「因為,這麼一說,我幹了坑人的事啦!」接著她說了事情經過,痛悔不已。

  「要是販子沒把鴿子逮回來,我一定照價賠他。」裘德說。「不過別想啦。親愛的,別為這個苦惱吧。」

  「我真是太糊塗啦!哦,自然的法則幹嗎一定要自相殘殺呀!」

  「是這回事兒嗎?」孩子關切地問。

  「就是這回事兒!」蘇狠狠地說。

  「好啦,這會兒它們該利用這個機會啦,可憐的東西。」裘德說。「拍賣家具的賬一算清,再把欠帳一還,咱們就馬上走人。」

  「咱們_上哪兒呀?」時光不放心地問。

  「咱們一路都得背著人走,那誰也沒法踩著咱們的腳印。咱們決不能上阿爾夫瑞頓,也決不能上麥爾切斯特、沙氏頓、基督堂。除了這幾個地方,哪兒都行。」

  「咱們幹嗎不上那幾個地方,爸?」

  「因為咱們是烏雲壓頂啊,雖說咱們『未曾虧負誰,未曾敗壞誰,未曾占誰的便宜。』①不過咱們也許已經按『各人任意而行』②過啦。」

  ①語出《舊約·士師記》。

  ②《舊約·以斯帖記》以外的猶太經文,補敘以斯帖王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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