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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3

  在現在說到的這段時間,麥爾切斯特人所共知的師資培訓學校等於一個變相的女修道院。它收納了七十名年輕婦女,年紀大致從十九到二十一歲不等,也有幾個要大些。她們構成了一個流品十分混雜的群體,其中有技工、副牧師、外科醫生、店老闆、莊稼漢、牛奶場工人、兵士、水手和鄉下佬的女兒。前面提到的那晚上,她們都坐在大教室裡,彼此之間遞著話,無非議論蘇為什麼到關校門時還沒回校。

  「她跟她那個小夥子一塊兒出去的。」二年級一個女生說,她跟小夥子們多有往來。「屈思黎小姐在車站瞧見她跟他在一塊兒。她回來的時候,她要不收拾她一頓才怪呢。」

  「她說那人是她表親。」一年級一個歲數小的新生說。

  「在這學校裡頭,拿這個打掩護,算老掉牙啦。它幫不了咱們,也救不了咱們。」二年級級長說,口氣冷冷的。

  她這樣說是因為不過十二個月前,學校裡出了件令人痛心的女生遭到誘姦的案件。那個學生就是用類似的托詞去跟情人約會。這事成了轟動一時的醜聞,所以訓育處從此對什麼表親關係決不通融。

  九點鐘點名,屈思黎小姐把蘇的名字響亮地喊了三遍,但是沒人應聲。

  九點半,七十個女生站起來齊聲唱《夕頌》,然後跪下祈禱,祈禱完了就去吃飯,人人心裡嚼咕:蘇·柏瑞和跑哪兒去啦?有些學生曾經隔著窗子瞧見過裘德,心裡想要是能得到這長得斯文和善的小夥子一吻之樂,哪怕受到處分也在所不惜。她們誰也不信他們是表親。

  半個鐘頭以後,她們各自回到小隔間躺下來,嬌嫩的女兒臉朝上望,對著汽燈一躥一躥的光舌,它間斷地把亮光散佈到長形宿舍四隅。她們臉上無不帶著「弱者」的烙印,這是她們因生為女兒身而逃脫不掉的懲罰。只要狠戾無情的自然法則長此不變,她們再怎麼無微不至地盡心竭力,也休想變弱為強。她們形成的那幅群像,面容姣好,楚楚動人,掩抑著哀怨,至於其中所含的悲和美,她們自己並無所感受;只有在狂風暴雨和艱難辛苦的生活中受盡委屈,嘗遍孤寂,生兒育女,侍死送終,才會回想起這段經歷,不免怪自己當年何等怠慢輕忽,竟任它隨便流逝。

  一位女教師進來熄燈,稍後她還瞄了最後一眼蘇的小窩,那裡還是空著。她床頭小梳粧檯上,跟別人一樣,擺著女孩子喜愛的這樣那樣的小玩意兒,鑲框子的相片總不免比別的東西惹眼。蘇的臺上放的東西不算多,用金絲和平絨編成的框子鑲著兩張男人相片,並排放在她的鏡子旁邊。

  「那兩個男的是誰——她說過沒有?」女教師問。「嚴格地說,只許家裡人相片放在檯子上,這你們知道。」

  「一個——就是中年的那個。」鄰床一個女生說。「是她幫教課的小學老師——費樂生先生。」

  「那個呢——那個戴方帽、穿袍子的大學生,他是什麼人?」

  「是朋友,以前的朋友吧。她沒說過他叫什麼。」

  「他們誰來看過她?」

  「都沒來過。」

  「你肯定找她的不是那個大學生?」

  「完全肯定。找她的是個留黑鬍子的小夥子。」

  燈馬上熄了,她們沒睡著之前,任情想像著蘇的來龍去脈,納悶她在到這兒之前在倫敦和基督堂都搞了什麼名堂。有幾個更是坐臥不安,從床上下來,扒著直欞窗,望著大教堂的闊大的西正面和它後面聳起的塔樓。

  第二天早晨一覺醒來,她們先朝蘇的小窩看,發現還是沒人。大致梳洗了一下,她們就在汽燈光下上早自習,然後穿戴齊整去吃早飯。忽然聽見大門鈴聲大作,女舍監出去了,不過很快又回來,吩咐說校長有命,未經許可,誰都不許同蘇·柏瑞和過話。

  這時候,也勢必如此,蘇進了宿舍,臉透著紅,人顯得累,匆忙梳洗了一下,就一聲也沒吱地走到自己小隔間。她們誰也沒出來跟她打招呼,也沒人問她怎麼回事。下樓時候,都沒看見她跟著大家一塊兒上飯廳吃早飯,接著就聽說她受到嚴厲的申斥,命令她住到一個單室,關一個禮拜禁閉,單獨吃飯,只許一個人看書學習。

  七十個女生對這個消息七嘴八舌議論起來。她們認為如此處罰未免太過嚴厲,於是全體準備好一份繞著圈兒簽名的請願書,呈送校長,要求豁免對蘇的處分。校方對此置之不理。向晚時,教地理的女老師開始在課上要求聽寫,但全班個個把胳臂往胸前一抱,端坐不動。

  「你們這是不想做作業嘍?」女教師最後只好說。「我倒可以告訴你們,現在已經查清楚了,柏瑞和那個跟她一塊兒呆在外頭不回來的小男人不是她表親,因為道理明白不過,她根本沒這樣的親戚。我們已經寫信到基督堂查實過。」

  「我們可全願意信她說的。」級長說。

  「那年輕男人在基督堂的酒館裡酗酒讀神,叫人家辭掉啦,他到這兒來住,全是為挨著她近點。」

  但是她們仍舊不加理睬,一動不動,女教師只好離開教室,向上級請示怎麼辦。

  快到黃昏的時候,學生仍在原地坐著。忽然緊挨著的一年級教室吵吵嚷嚷,一個女生從那邊沖進來說,蘇·柏瑞和從關她禁閉的屋子的後窗跑出去,摸黑穿過草坪,逃得沒影了。她到底想出什麼辦法從校園逃出去,誰也說不出所以然,因為校園頂那頭有條河攔著,再說旁門也上了鎖。

  她們都到那間空屋子看,但見靠當中的直欞窗之間的窗槅開著。她們又打著燈籠到草坪上搜了一遍,凡是雜樹林灌木叢都仔細搜到了,還是蹤影全無。後來只好把前邊大門門房叫來查問,他回想了一下說,他記得聽見過後邊水裡什麼噗喇噗喇聲,可是沒怎麼注意,當是幾個鴨子從岸上跳河裡去了。

  「蘇別是膛水過了河吧!」一位女教師說。

  「要不然就是投水自盡啦。」門房說。

  女合監心裡一緊——她倒不是因為蘇可能死掉,而是擔心所有報紙可能用半個版篇幅大事報道這個事件。去年的醜聞再加這個,勢必弄得學校好幾個月誰也不羡慕地臭名遠揚。

  她們又想法弄來一些燈籠,再沿河仔細查看一遍,最後還是在對岸接著麥田的爛泥地裡分辨出矮幫鞋的小腳印,於是沒什麼疑問了。原來那個受不了刺激的女生膛著齊肩深的水過了河——說來那是郡裡主要河流,所有地理課本都鄭重介紹它呢。由於蘇沒投水自盡,也就不會弄得學校丟人現眼,女舍監於是兇神惡煞一般口出狂言,肆意糟蹋了蘇一番,對蘇的離去,深表高興。

  那天晚上,裘德按老習慣坐在界園旁家裡桌邊。在黃昏後這個時辰,他常常到安謐的界園裡,站在蘇關禁閉的房子對面,望著窗簾上晃來晃去的女生腦袋的影子,但願他也能像她們成天價無所事事,就是坐著看書、學習;其實那些同宿的不動腦筋的女生中間反而有很多瞧不起這樣呢。恰好那晚上,他吃完茶點,刷掉身上的灰塵,就耽讀普賽編輯的早期基督教作家著作叢刊第二十九卷,細心玩味;這套書是從一家舊書店買到手的,價格之廉宜,同這無價之寶的著作相比,真是近乎離奇。他恍惚覺著聽見什麼東西砸了他的窗戶,嘩啦一下,聲很小;接著又響了一下。准是什麼人扔了小石子。他站起來,輕輕地把窗框推上去。

  「裘德!」(下邊來的聲音。)

  「蘇嗎!」

  「是我——就是我!能上來嗎,沒人看見吧?」

  「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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