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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第三部 在麥爾切斯特

  「啊,新郎,何嘗有姑娘才貌堪比伊人!」
  ——薩芙(H.T.沃頓)①

  ①指耶穌。

  1

  進教會為他人謀福和勤學問為自身進取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這就是裘德現在形成的新見解。一個人就算沒在基督堂的學院得過雙優,或者只有一般常識,別無他長,他照樣可以佈道傳經,為自己的同類做好事。他原先的夢想是力爭扶搖直上,以有朝一日榮登主教寶座為一生光輝的頂點,其實那不過是用宗教法衣偽裝起來的凡夫俗子的野心罷了,哪兒談得上積德行善,宏揚聖教的熱忱。他現在很擔心自己原來的計劃,不論立意如何,已經墮落到鑽社會空子,以求個人發跡,因為它根本不是以高尚信念為基礎,純屬人類文明製造的一類贗品。眼下不是正有成千上萬的青年一心在謀求私利的道路上奔競征逐嗎?倒是那「食、色,性也」的鄉下當長工的,只管酒足飯飽,胡亂跟老婆睡熱炕頭,終年渾渾噩噩過日子,還要比他叫人多幾分好感呢。

  但是,如果他不以學者之身進教會,他肯定畢生不得躋身高級神職,充其極不過在偏僻鄉村和城市貧民窟當個默默無聞的副牧師,朝夕奔忙,了此一生——不過這也許另具一種高尚品格,可以稱之為名副其實的宗教吧,對於一個已追悔過去、天良發現的人,更不失為一條滌淨靈魂污濁的道路。

  他坐在那兒固然一副孤單寒酸相,但是這種有益的啟示展現了他的新思想與舊意圖之間的強烈對比,使他深受鼓舞。無妨說,以後若干天,他終於對以往十二年中占了大部分時間的求知生活做了徹底的清算。不過,此後相當一段時間,他卻無所作為,停滯不前,沒有把新理想積極向前推進,而是一天到晚在鄰近村子就地忙著鏨墓碑、鐫碑文之類零活兒,甘心讓六七個莊稼漢和老鄉把他當個被社會甩掉的失敗分子、賣不出去的廢品,賞臉跟他打打招呼。

  他的新意圖也夾進了對人的情趣(連四大皆空。捨身殉道的人物也難免有對人的情趣),而這又是蘇的來信一手製造的,信封上有個新地點郵戳。顯然她因掛念他才寫信,對自己究竟幹什麼語焉不詳,只講了通過什麼考試,取得女王助學金,即將去麥爾切斯特一所進修學校上學,以取得她選擇的職業所必備的資格云云——說實在的,她之做這樣的選擇不無他一份功勞。麥爾切斯特有所神學院;麥爾切斯特又是恬靜寧謐的地方,差不多處處充滿基督教氣息,令人塵慮頓消,心曠神。冶,在那樣的地方可沒有賣弄世上風行的學問和聰明的地盤;他現在有心捨己為人,在當地或許比他所缺少的才華更受人尊重。

  他在基督堂時專心致志於一般古典著作,對神學有所忽視,現在當然須在這方面補讀才是,不過他也不能不繼續幹自己那行。那麼到稍遠的城市找職業,同時把這項讀書計劃付諸實現,豈不是一舉兩得的好辦法?至於說他因新地方所引起的對人的情趣過於濃厚,究其所以,蘇難辭共咎,因為她恰在此時興此事端,比之以往,就更不相宜。就他本身而言,與此有關的倫理道德方面的矛盾性質,他並非視而不見,不過他又承認人類固有的弱點在所難免,他希望做到能在朋友和表親關係範圍內愛她就好。

  他考慮今後這樣劃分自己的歲月:三十歲開始自己的傳教事業——這個年紀對他頗有吸引力,因為先聖①就是這個年紀頭一次在加利利開始佈道。這樣他既可以有充裕時間潛心研究,又能靠手藝賺到足夠的錢,以備他日支應在神學院修完各學期的必修課。

  ①威廉·佩利(1743—1805),英國神學家。約瑟·巴特勒(1692—1752),英國神學家。

  聖誕節來了又過去了,蘇已到麥爾切斯特入學。然而對裘德來說,這恰好是一年裡頂難找到工作的季節,於是他寫信給蘇,表示大概得推遲個把月才能到麥爾切斯特,因為到彼時天就長了。她隨即表示同意,不過這又叫他後悔不迭,不該提那個意見——顯然她拿他不當回事兒,雖說她壓根兒沒對他那晚上到她那兒,之後又偷偷溜走的古怪行為加以責備。她跟費樂生的關係,她也壓根兒隻字不提。

  但是沒想到她又來了封情真意摯的信。她告訴他,她覺得很孤獨、很憂傷。她討厭她呆的地方,它比她當過聖器設計師的地方還糟,比什麼地方都糟。她感受不到一丁點友愛之情。他能不能馬上就來呢?——不過就算他來了,她也只能在限定時間內跟他見面。她認為學校種種規定太嚴,與自己格格不入。原來是費樂生先生力促她到這地方,早知如此,她當初決不會聽他的話。

  顯而易見,費樂生的求婚過程不見得一帆風順。裘德因此而幸災樂禍地感到高興。於是他束裝就道,前往麥爾切斯特,心情比前幾個月輕鬆多了。

  他的生活至此翻開了新篇,所以特意要住不賣酒的旅館,結果在通往車站的路上找到一家,門面不大,條件合適。吃了點東西,他就出了旅館,在冬日陰淒的光芒下走上市橋,轉個彎,朝大教堂的界園走去。那天霧濛濛的,他在那座在英國以精美絕倫著稱的建築學傑作的圍牆外止步不前,舉目觀賞。氣勢恢宏的大教堂的屋脊分明可見,其上塔樓身影則越往上越模糊,最後塔尖就在飄動的霧中隱沒。

  街燈這時亮起來了,他轉到大教堂正西面,走了個來回。那兒堆放著很多大塊石頭,說明大教堂正在進行全面修復或大面積整修,他感到這是個好兆頭。他現在信仰裡的迷信色彩很濃,以為這正是統馭萬方的神明力量有心預先安排,以便在他等著從事更高一籌的勞動時候,先把他熟練的那行的大堆活兒給他幹。

  他不由得想到那姑娘,她目光瑩澈,前額廣潔,額上烏髮堆雲,洋溢著歡快活潑的青春氣息;她顧盼之間,自然流露著明亮的溫柔,令人心醉,那意態叫他想起看過的西班牙派銅版畫上的女郎。她這會兒離他站的地方夠多近啊,想到這裡,一股暖流通過了他的全身。她就在這兒啊,絕對在這界園之內啊,就在正對大教堂的西前臉的房子中間的一座裡邊啊。

  他順著寬闊的石鋪甬道向那座十五世紀的古老壯觀的大樓走去。它原先是王宮,如今成了進修學校,上面裝有直欞窗和橫槅窗,樓前是大院,圍牆把外面的道路界開。裘德開了界園大門,走到樓門,打聽他的表親,人家把他輕手輕腳引進接待室。幾分鐘後,她進來了。

  雖然她到那地方為時甚暫,但與他上次所見大為改觀,以往輕快活潑的風度完全不見了,原來的切娜多姿轉為板滯生硬。往常她對習俗虛與委蛇,巧妙周旋,絕不形諸詞色,此時也同樣見不到了。然而她又不完全是那位寫信召他前來的女人。那封信顯然是她一時衝動,不暇細擇,倉促落筆的,過後一想,又有點後悔莫及,而她之作如此想,恐怕跟他前次自己造孽、醜態百出大有關係。想到這裡,裘德不禁方寸大亂。

  「蘇,你不會因為我上回到你那兒那個狼狽樣——又那樣不要臉地溜掉,把我當成墮落的壞蛋吧?」

  「哦,我可是費了好大勁兒才不那麼想呢!你已經跟我說了怎麼回事,說也說夠了。我的親愛的裘德,我希望從今以後再不會對你高尚的情操發生懷疑啦!你來了,我多高興啊!」

  她穿著帶小花邊領子的深絳色長袍,這件衣服做得樸實無華,恰好緊裹住她那苗條的腰身,分外顯得淡雅宜人。她以前頭髮是按通行樣式梳的,現在緊緊綰成個髻,整個神態表明她是個經過嚴厲紀律約束與調教的女人。但紀律無法管到她內心深處,潛在的靈性依然放出光芒。

  她款款走過來,姿態美妙。裘德本來心急火燎地要吻她,但感到她不大會讓他吻,他們只能守著表親規矩,不可逾越。他的確看不出來蘇有哪一點把他看成情人的跡象,或者以後會這樣。既然她已瞭解他的最差一面,就算他有權得為情人,那也辦不到了;不過這也有好處,可以促使他的決心下得越來越大,一定把他的一團糟的婚姻狀況向她說個明白,而他先前所以一再延遲,就是因為實在怕失去同她相處的無窮樂趣。

  她跟他一塊兒走到市內,一路上談個不停,無非是些閒雜話。裘德說他想買件小禮物送她,她卻有點不好意思地表示她實在餓得慌。她們在學校只靠那麼點津貼過日子,她這會兒極想得到的禮物就是把正餐、茶點和晚餐並起來,大吃一頓。裘德把她帶到一家小客店,凡能上桌的東西都要到了,其實也沒多少樣。不過屋子裡沒人,倒給他們提供了稱心的促膝交談的機會。

  她給他講了那陣子學校的狀況:簡陋的生活條件,從主教區四面八方聚到一起的同學,各色人等,良莠不齊,以及她如何一大早起床,在汽燈下用功。說話時帶著年輕人初次嘗到從未經過的約束而引起的滿腹牢騷。他只是聽,一聲不響;不過他特別想知道她跟費樂生的關係,這方面她什麼也沒提。在他們吃個不停的中間,裘德一時動情,把手放在她手上,她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柔軟的小手上,掰開他的指頭,不動聲色地細細察看,仿佛它們是她正要買的手套的指頭部分。

  「裘德,你手真夠粗的,對吧?」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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