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無名的裘德 | 上頁 下頁
三六


  7

  怨氣出了,他心裡舒坦了。第二天早上,他一想自己那麼狂妄自大,又大笑了一陣。不過他這笑是病態的、苦澀的。他又把院長來信看了一遍,字裡行間的至理明言起先叫他大力氣惱,這會兒卻叫他寒了心,泄了氣。他自認實在是個糊塗蟲。

  他在學問和愛情兩方面的追求都讓人勾銷了,也就沒心腸再去接著幹活。每當他自認命中註定當不上大學生,心境逐漸平靜下來時候,他跟蘇之間絕無任何希望的關係就來攪擾他。他這輩子遇上的這個本來是內親的意中人,因為他結過婚,已經完全落空,可是前塵舊影一直殘酷地索繞在他心頭,逼得他沒法忍受。為了消愁解悶,他只好一頭奔出去,尋找那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在一個坐落在大院子裡的不起眼的矮屋頂小酒館,他找到了這樣的生活。當地的一些名流也一樣光顧那地方。要是在他平時心情比較暢快的時候,他頂多不過欣賞欣賞它的特殊情調,不過這會兒就不然了,他在那兒一坐差不多一整天,認定自己反正是生性下劣,沒有指望,不可救藥。

  到了晚上,小酒館的常客陸續光臨了,裘德還是坐在屋角的座位上不動,錢已經花得一文不剩,整天只吃了塊糕。他一副老飲客的派頭,把酒時長,啜酒時慢,沉著老到,冷眼旁觀,——覷著那幫子湊到一塊兒的酒友。他還跟其中幾個混得挺熟:算一算有潦倒的補鍋匠泰勒,他原先專做教堂五金生意,那會兒信教信得挺誠的樣兒,這會兒一開口就有點對教會不敬了;再就是酒糟鼻子的拍賣商;還有兩個跟他一塊兒乾哥特式石雕的石匠,人稱吉爺和喬爺。在座的另有幾個小職員;一個專做長袍和法衣的裁縫的幫工;外號叫「安樂窩」和「麻點子」的兩個女人,她們的道德品味按搭配的變化,高下不等;幾個號稱賽馬場上「懂道兒」的賭家;一個離開劇院走四方的藝人;兩個沒穿長袍、可又叫人認出來的大學生,他們偷偷溜進了酒館,為小母哈巴狗的事跟一個人接頭,賴著沒走,跟剛提到的賭賽馬的幾位爺們在一塊兒喝酒,拿短煙管抽煙,隔會兒就看看表。

  聊著聊著,他們就聊到一般事情上了,批評基督堂的社會,對那些導師、地方官兒和其他大權在握的人物的缺點,實心實意表示了遺憾,同時對他們如何立身行事,如何得到應有的尊敬,也有所建言。在交流意見的時候,他們都抱著與人為善,不以個人成見為轉移的態度。

  裘德·福來在這中間也老臉皮厚,盛氣淩人地插了嘴,他痛飲之餘,腦子不亂,還是機敏樣兒。他這人多年死抱住自己目標不放,所以不管別人議論什麼,一到他嘴裡,就三句話不離本行,扯到做學問和念大學的事情上,拼命吹噓自己學問有多大。他要是在頭腦清醒時候,見到自己這麼出洋相,准要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他媽根本瞧不起大學裡什麼院長嘍、學監嘍。校長嘍、研究員嘍,還什麼烏七八糟的文學士嘍,」裘德不住嘴地說下去,「我可清楚得很哪,要是他們也給我個機會,我在他們那行裡頭,准把他們打得一敗塗地;我再亮出來幾手,叫他們大夥兒都看看,他們到這會兒連邊兒也沒沾哪。」

  「說得對呀,說得對呀!」大學生在屋角上說,他們正背著人談哈巴狗生意。

  「我聽說過你是看書沒個完的。」補鍋匠泰勒說。「你剛說的,我倒沒什麼不信的。可我想的就不一樣啦。我向來覺著書外頭的東西比書裡頭的東西多得多;我就是走這麼個道道兒過來的,要不然我這會兒能這個樣兒嗎?」

  「我猜你是一心想進教會吧?」喬爺說,「你真要是那麼有學問,把希望標得那麼老高老高的,幹嗎不給咱們露一手呢?你會講拉丁文《信經》①嗎?有一回在咱們鄉下,他們就這樣給那個小夥子將了一軍啊。」

  ①意思是「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天和地,顯的和隱的一切物的創造者。」

  「我想我講得了!」裘德傲慢地說。

  「別聽他的!他淨是瞎吹!」兩個女人裡頭一個尖叫著。

  「你把嘴閉上吧,安樂窩!」大學生裡頭一個說。「現在誰也別說話啦!」他把平底杯裡的酒喝光,用杯子敲著櫃檯,大聲宣佈,「角上那位大先生要開導開導咱們大夥兒,用拉丁文背他的信條啦。」

  「我才不幹呢。」裘德說。

  「好啦——就試試瞧嘛!」做法衣的說。

  「你不行啊!」喬爺說。

  「他行,他行!」補鍋匠泰勒說。

  「我他媽的就是行,不含糊!」裘德說。「好啦,那就來吧,拿一小杯加冰蘇格蘭威士忌過來,我馬上就背。」

  「挺公道嘛。」大學生說,把買威士忌的錢丟過去。

  酒吧女招待把酒調好了,她那樣兒就仿佛一個人跟一群劣等動物呆在一塊兒。杯子傳到裘德手上,他喝完了站起來,沒一點猶豫,開始一字一板背起來:

  「Credo in unum Deum,patrem omnipotentem.Factorem

  coeli et terrae,visibilium omnium et invisibilium。」①

  ①意思是「在龐梯烏·彼拉多手裡;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為我們受難。如《聖經》所記,死亡,埋葬,於第三天后復活。」

  「好哇!拉丁文呱呱叫嘛!」大學生之一大聲喊,其實他連一個詞的意思也不懂。

  酒吧裡的人屏息靜聽,女招待站著紋絲不動,裘德的洪亮的聲音一直傳進了後邊的休息室,把原來在裡邊打盹的老闆弄醒了,他跑出來要瞧瞧外面出了什麼事。裘德毫不停頓地高聲往下背:

  「Crucifixus etiam pro pobis!sub Pontio Pilato passus,et

  sepultus,est.Et resurrexit teria die,Secundum Scripturas。」①

  ①《尼西亞信經》指公元325年第一次尼西亞會議上編定、採行的基督教信條。《使徒信經》是基督教最早的信條,歷來認為十二使徒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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