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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2)


  終於,太陽的光線形成了直角,溫暖的風吹散了霧和雨,更溶化了湖岸上的積雪,霧散後的太陽,向著一個褐色和白色相間隔的格子形的風景微笑,而且熏香似的微霧還在繚繞呢。旅行家從一個小島嶼尋路到另一個小島嶼,給一千道淙淙的小溪和小澗的音樂迷住了,在它們的脈管中,冬天的血液暢流,從中逝去。

  除了觀察解凍的泥沙流下鐵路線的深溝陡坡的形態以外,再沒有什麼現象更使我喜悅的了,我行路到村中去,總要經過那裡,這一種形態,不是常常能夠看到像這樣大的規模的,雖然說,

  自從鐵路到處興建以來,許多新近曝露在外的鐵路路基都提供了這種合適的材料。那材料是各種粗細不同的細沙,顏色也各不相同,往往還要包含一些泥土。當霜凍到了春天裡又重新湧現的時候,甚至還在冬天冰雪未溶將溶的時候呢,沙子就開始流下陡坡了,好像火山的熔岩,有時還穿透了積雪而流了出來,氾濫在以前沒有見過沙子的地方。無數這樣的小溪流,相互地疊起,交叉,展現出一種混合的產物,一半服從著流水的規律,一半又服從著植物的規律。

  因為它流下來的時候,那狀態頗像萌芽發葉,或藤蔓的蔓生,造成了許多軟漿似的噴射,有時深達一英尺或一英尺以上,你望它們的時候,形態像一些苔蘚的條裂的、有裂片的、疊蓋的葉狀體;或者,你會想到珊瑚,豹掌,或鳥爪,或人腦,或臟腑,或任何的分泌。這真是一種奇異的滋育,它們的形態和顏色,或者我們從青銅器上看到過模仿,這種建築學的枝葉花簇的裝飾比古代的茛苕葉,菊苣,常春藤,或其他的植物葉更古,更典型;也許,在某種情形之下,會使得將來的地質學家百思不得其解了。

  這整個深溝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好像這是一個山洞被打開而鐘乳石都曝露在陽光之下。沙子的各種顏色,簡直是豐富,悅目,包含了鐵的各種不同的顏色,棕色的,灰色的,黃色的,紅色的。當那流質到了路基腳下的排水溝裡,它就平攤開來而成為淺灘,各種溪流已失去了它們的半圓柱形,越來越平坦而廣闊了,如果更濕潤一點,它們就更加混和在一起,直到它們形成了一個幾乎完全平坦的沙地,卻依舊有千變萬化的、美麗的色調,其中你還能看出原來的植物形態;直到後來,到了水裡,變成了沙岸,像一些河口上所見的那樣,這時才失去植物的形態,而變為溝底的粼粼波紋。

  整個鐵路路基約二十英尺到四十英尺高,有時給這種枝葉花簇的裝飾所覆蓋,或者說,這是細沙的裂痕吧,在其一面或兩面都有,長達四分之一英里,這便是一個春日的產品。這些沙泥枝葉的驚人之處,在於突然間就構成了。當我在路基的一面,因為太陽是先照射在一面的,看到的是一個毫無生氣的斜面,而另外的一面上,我卻看到了如此華麗的枝葉,它只是一小時的創造,我深深地被感動了,仿佛在一種特別的意義上來說,我是站在這個創造了世界和自己的大藝術家的畫室中——跑到他正在繼續工作的地點去,他在這路基上嬉戲,以過多的精力到處畫下了他的新穎的圖案。我覺得我仿佛和這地球的內臟更加接近起來,因為流沙呈葉形體,像動物的心肺一樣。在這沙地上,你看到會出現葉子的形狀。

  難怪大地表現在外面的形式是葉形了,因為在它內部,它也在這個意念之下勞動著。原子已經學習了這個規律,而孕育在它裡面了。高掛在樹枝上的葉子在這裡看到它的原形了。無論在地球或動物身體的內部,都有潤濕的,厚厚的葉,這一個字特別適用於肝,肺和脂肪葉(它的字源,labor,lapsus,是飄流,向下流,或逝去的意思;globus,是1obe(葉),globe(地球)的意思;更可以化出lap(疊蓋),flap(扁寬之懸垂物)和許多別的字〕,而在外表上呢,一張乾燥的薄薄的leaf(葉子),便是那f音,或V音,都是一個壓縮了的乾燥的b音。葉片lobe這個字的輔音是lb, 柔和的b音(單葉片的,B是雙葉片的)有流音l陪襯著,推動了它。在地球globe一個字的glb中,g這個喉音用喉部的容量增加了字面意義。鳥雀的羽毛依然是葉形的,只是更乾燥,更薄了。這樣,你還可以從土地的粗笨的蠐螬進而看到活潑的,翩躚的蝴蝶。我們這個地球變幻不已,不斷地超越自己,它也在它的軌道上撲動翅膀。甚至冰也是以精緻的晶體葉子來開始的,好像它流進一種模型翻印出來的,而那模型便是印在湖的鏡面上的水草的葉子。整個一棵樹,也不過是一張葉於,而河流是更大的葉子,它的葉質是河流中間的大地,鄉鎮和城市是它們的葉腋上的蟲卵。

  而當太陽西沉時,沙停止了流動,一到早晨,這條沙溪卻又開始流動,一個支流一個支流地分成了億萬道川流。也許你可以從這裡知道血管是如何形成的,如果你仔細觀察,你可以發現,起初從那溶解體中,有一道軟化的沙流,前面有一個水滴似的頂端,像手指的圓圓的突出部分,緩慢而又盲目地向下找路,直到後來因為太陽升得更高了,它也有了更多的熱力和水分,那流質的較大的部分就為了要服從那最呆滯的部分也服從的規律,和後者分離了,脫穎而出,自己形成了一道彎彎曲曲的渠道或血管,從中你可以看到一個銀色的川流,像閃電般地閃耀,從一段泥沙形成的枝葉,閃到另一段,而又總是不時地給細沙吞沒。

  神奇的是那些細沙流得既快,又把自己組織得極為完美,利用最好的材料來組成渠道的兩邊。河流的源遠流長正是這樣的一回事。大約骨骼的系統便是水分和矽所形成的,而在更精細的泥土和有機化合物上,便形成了我們的肌肉纖維或纖維細胞。人是什麼,還不是一團溶解的泥上?人的手指足趾的頂點只是凝結了的一滴。手指和足趾從身體的溶解體中流出,流到了它們的極限。在一個更富生機的環境之中,誰知道人的身體會擴張和流到如何的程度?手掌,可不也像一張張開的棕桐葉的有葉片和葉脈的嗎?耳朵,不妨想像為一種苔蘚,學名Umbilicaria,掛在頭的兩側,也有它的葉片似的耳垂或者滴。唇——字源labium,大約是從labor (勞動)化出來的——便是在口腔的上下兩邊疊著懸垂著的。鼻子,很明顯,是一個凝聚了的水滴,或鐘乳石。下巴是更大的一滴了,整個面孔的水滴匯合在這裡。面頰是一個斜坡,從眉毛上向山谷降下,廣布在顴骨上。每一張草葉的葉片也是一滴濃厚的在緩緩流動的水滴,或大或小;葉片乃是葉的手指,有多少葉片,便說明它企圖向多少方向流動,如果它有更多的熱量或別種助長的影響,它就流得更加遠了。

  這樣看來,這一個小斜坡已圖解了大自然的一切活動的原則。地球的創造者只專利一個葉子的形式。哪一個香波利盎能夠為我們解出這象形文字的意義,使我們終於能翻到新的一葉去呢?這一個現象給我的欣喜,更甚于一個豐饒多產的葡萄園。真的,性質上這是分泌,而肝啊,肺臟啊,腸子啊,多得無底,好像大地的裡面給翻了出來;可是這至少說明了大自然是有腸子的,又是人類的母親。這是從地裡出來的霜;這是春天。正如神話先於正式的詩歌,它先於青青的春天,先於百花怒放的春天。我知道再沒有一種事物更能蕩滌冬天的霧靄和消化不良的了。它使我相信,大地還在繈褓之中,還在到處伸出它的嬰孩的手指。從那最光禿的額頭上冒出了新的鬈髮。

  世上沒有一物是無機的。路基上的葉形的圖案,仿佛是鍋爐中的熔滓,說明大自然的內部「燒得火旺」。大地不只是已死的歷史的一個片段,地層架地層像一本書的層層疊疊的書頁,主要讓地質學家和考古學家去研究;大地是活生生的詩歌,像一株樹的樹葉,它先於花朵,先於果實;——不是一個化石的地球,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地球;和它一比較,一切動植物的生命都不過寄生在這個偉大的中心生命上。它的劇震可以把我們的殘骸從它們的墳墓中曝露出來。你可以把你的金屬熔化了,把它們鑄成你能鑄成的最美麗的形體來;可是不能像這大地的溶液所形成的圖案那樣使我興奮。還不僅是它,任何制度,都好像放在一個陶器工人手上的一塊粘土,是可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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