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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堂桑托斯有時請貝貝喝一杯,所以,巡夜人也不好對他怎麼樣。再說,他也不經常這麼大吵大鬧。

  街上又只剩下巴裡納加一人。講經師站在微微打開的窗子後面,一直瞧著他這個「犧牲品」。他心裡是這麼稱呼他的。

  堂桑托斯又開始嘟嘟噥噥,有時因肚子不舒服,有時因舌頭不聽使喚,便停止說話。

  「都是些卑鄙的傢伙!」他語音低沉、悽楚地說,「太卑鄙了!上帝的使者,狗屁!我桑托斯·巴裡納加才是上帝的使者。我是誠實的商人,我不強迫別人買東西,也不搶奪別人的飯碗……我不強迫教區的神父到我的店裡來買聖杯、聖餐用的盤子、灑水壺、十字褡、聖燈和其他的商品,」他一邊說,一邊扳著手指數著。「是的,先生,講經師先生,你就是個聾子,也得聽我說。你讓主教轄區所有祭壇上的用品全都更換一新……我知道這個消息,我進了一大批貨……因為我以為你是個正派人,是個基督徒……是個上帝派來的好基督徒!誰知你是個自由派,就像佛哈先生說的那樣,是個共和派……我進的貨賣不出去,全拋售給那些小販了……這麼一來,我拉了一屁股賬,家產全部典當完了……而你呢?對上百個祭壇按自己開的價格銷售了各種用品……這是眾所周知的,誰都明白!你是魔鬼、托蓋馬達、①卡洛馬爾德②!你們都看到這個假聖徒了吧?他連聖餅、蠟燭都賣,所以,賣蠟燭的也破了產……他還賣貼牆紙……他還親自讓人拿他的牆紙貼了帕羅馬萊斯教堂的牆。讓那個碼頭的海商協會的人說說吧……他是強盜……我早已說了,他是菲利普二世③!聽著,你這個流氓!今天晚上我還沒有吃飯,我家已揭不開鍋啦!我得去討杯茶喝……我女兒只給我一串念珠……你們都是無賴!」他停了一下,手指了指路燈,又說,「讓文明世紀見鬼去吧,我嘲笑……文明!這些路燈有什麼用呢,如果它們不能用來吊死這些強盜!打雷、閃電吧!那場革命有什麼用?石油!讓石油來吧!……」

  ①西班牙著名作家加爾多斯作品中的人物,是個高利貸者。

  ②十九世紀西班牙歷史學家,鼓吹專制獨裁。

  ③十六世紀西班牙國王。

  醉漢沉默了一會兒,踉踉蹌蹌地走到「紅十字商店」門口,將耳朵貼在鎖眼上,細細聽了聽,發出一陣喜劇中常見的嘲笑。

  「哈、哈、哈!」他帶著鼻音說,「他們在裡面打轉呢!就在這裡面,我聽到了,你們這些流氓,別躲躲閃閃的……我聽得很清楚,你們在瓜分我的錢財,強盜們,這金幣是我的,那銀幣是蠟燭商的!還我的錢,唐娜·保拉!還我的錢,德·帕斯先生!我說,我的錢是我的,應該還給我!」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將耳朵貼在鎖眼上。講經師輕輕地打開陽臺的門,俯身在欄杆上,想看看堂桑托斯。

  「他難道聽到什麼了?這不可能。」

  他將腦袋轉向黑暗寂靜的房內,側耳細聽……對,他是聽到了……是錢幣碰撞的聲音。不過,這聲音很模糊。他因為事先已知道,才聽出他們在數錢,但在外面是聽不到的,絕對不可能……但是,想到剛才醉漢說的一些情況確與事實相符,心裡就不痛快,有些吃驚,甚至有些恐懼。

  「這些強盜將整個教區的錢都搶奪過來了。這都是我和蠟燭商的……強盜!……講經師先生,我們好好談談吧,你就安安穩穩地講你的道,把我的錢還給我吧……」

  堂桑托斯直起身軀,又在綠色帽子上拍了一下,伸出一隻手,往後退了一步,大叫道:

  「不使用暴力……讓法律來說話。我要代表法律,打爛這扇門!」

  「堂桑托斯先生,回去睡覺吧!」返回來的巡夜人說,「我不能允許您這麼胡鬧下去……」

  「貝貝先生,您打開這扇門,推倒它。您是法律的代表……在那裡面他們在數我的錢。」

  「得了。得了,堂桑托斯,別說胡話了。」巡夜人挽住他的一條胳膊,打算將他拉走。

  「就因為我窮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巴裡納加有氣無力地說。

  他讓巡夜人拉走了。

  站在陽臺暗處的講經師目送他們倆走遠。他屏住氣,忘記了整個世界,心裡只想著那個喝得爛醉如泥、罵得他狗血噴頭的堂桑托斯·巴裡納加。

  堂費爾明似乎受了驚嚇,他的心隨著醉漢踉蹌的步伐而顫動。醉漢打著飽嗝說出來的話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難道一杯白蘭地或一杯波爾多紅酒,再多吃了點什麼就能刺激人的大腦或別的什麼部位,讓他這麼激動?他不知道,不過,受他害的那些人中間還沒有一個人能使他像眼下那樣害怕得全身發抖。在他的想像中,那家空蕩蕩的商店裡,咖啡色的貨架上空無一物,成了放骨灰盒的架子……他好像還看到了那沒有生火的冷冰冰的家,剛才這可憐的老人在胡言亂語時說想弄杯茶喝,可是,誰會給他送茶呢?給他送碗熱湯或別的什麼吧,以解除他的饑渴!

  堂桑托斯和那個巡夜人走了一會兒,來到巴裡納加店鋪的門口,他的家也從這扇門進去。講經師聽到一陣敲門聲,門沒有開。講經師有點兒急了,心想,他的女兒難道睡著了?

  他聽見巡夜人和巴裡納加含糊不清的說話聲,仿佛覺得他們在說外國話。

  貝貝又敲了敲門。兩分鐘後,陽臺的門打開了,從上面傳來尖酸的聲音:

  「給你鑰匙!」

  陽臺的門又重重地關上了。堂桑托斯走進店堂,裡面就像剛才講經師想像的那樣空蕩蕩的,在巡夜人燈籠的照耀下,穿過陰暗的庫房。人在裡面走動,像在拱頂下一樣,腳步的回聲很大。堂桑托斯疲憊地喘著氣,慢慢地走上樓梯,巡夜人將鑰匙交還給房主人後,告辭走了。他砰的一聲關上大門,朝街上走去。外面又黑又靜。講經師這才打開陽臺的門,身子倚著欄杆,側耳傾聽巴裡納加家有什麼動靜。

  開始,他似乎聽到了廝打聲,這聲音仿佛在自己頭腦裡鳴響……後來,他見到玻璃窗後的亮光,講經師這才弄清楚,裡面有人在打架,將什麼東西摔在地板上……

  巴裡納加的女兒塞萊斯蒂娜是個虔誠的教徒,她向堂庫斯托蒂奧懺悔。她對父親就像對麻風病人一樣感到害怕。副主教和受俸牧師這夥人想利用堂桑托斯的不幸遭遇對講經師發起進攻。為此,他們先將塞萊斯蒂娜爭取過來,但她卻管不了自己的父親。巴裡納加先生成天飲酒,憑這一點他們就無法將他的貧困歸咎于講經師,因為堂費爾明的擁護者會說,堂桑托斯顯然把錢全花在燒酒上了。他天天喝醉,弄得整個教區不得安寧。怎麼能讓教士們去買一個墮落的人的東西呢?而且此人還是個異教徒,這是讓人感到傷心的事。不管女兒怎樣勸說,怎樣罵他,他始終不肯改變自己的立場。他是個自由派,既不信教,也不和教士有任何往來。「我絕對不和他們打交道,他們都是一丘之貉。堂龐佩約。吉馬蘭說得好,壞事都在根子上。用火燒掉這根子!打倒壞教士!」他越醉便越想拔掉壞事的根子。他女兒在家裡常常罵他,訓他,想讓他改變信仰,但毫無結果。有時只能讓他像不幸的李爾王①那樣絕望地痛哭,有時惹得他大發雷霆,朝她頭上亂扔刀叉。她徒有殉道者的虛名,然而,她父親才真是殉道者。

  ①莎士比亞悲劇《李爾王》中的人物。

  正如堂桑托斯猜想的那樣,塞萊斯蒂娜既沒有給他茶喝,也沒有給他椴樹花浸劑喝,什麼也沒有給他。她說家裡什麼也沒有,這個時候連火也生不起來……於是,家裡響起了叫喊聲、哭聲和餐具在空中飛舞的聲音。夜間十分寧靜,講經師能隱隱聽到這種種聲音。儘管他已困倦得快合上眼睛了,但不知是什麼力量將他釘在陽臺上……

  他這時很討厭塞萊斯蒂娜。他記得,她就是幾天前他在祭壇後的懺悔室裡見到的那個姑娘。當時她正跪在堂庫斯托蒂奧的腳邊進行懺悔。那天下午他沒有認出她來。在他看來,她像聖器室裡的一條小蟲子……反正只是個小人物。

  吵鬧聲還在繼續,有時還能聽到清脆的撞擊聲。在照亮了的窗玻璃後面偶爾閃過一個黑影。

  巡夜人在遠處報時:十二點了。

  不久,那模糊、低沉的聲音聽不到了。

  講經師等了一會兒,沒有再聽到喧鬧聲。「他們不再爭吵了。」

  玻璃窗內的亮光也突然消失。

  講經師繼續窺視著,但什麼也沒有見到:既無人聲,也沒有亮光。

  巡夜人再次報時,但離得更遠了。

  德·帕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喃喃地說:

  「他們大概睡了。」

  他關上陽臺的門,聲音很輕,生怕打破夜間的寂靜。接著,堂費爾明便悄悄地走進臥室。

  在板壁的另一邊,他聽到特萊西納睡的那個用玉米葉子編成的床墊在瑟瑟作響,隨後聽到她重重地歎了口氣。

  講經師聳了聳肩,坐在床上。

  「巡夜人說已是午夜十二點了,這就是說,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八小時後,庭長夫人將跪在他腳下,懺悔那天忘了講的過失。」

  「她的罪過!」講經師眼睛盯著油燈的火苗,輕聲地說。「如果我得跟她懺悔自己的罪過,准會讓她噁心的!」

  在他的腦海裡又響起了堂桑托斯像鉚頭敲擊一般的叫喊聲:

  「強盜。……強盜!偷聖燭的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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