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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偷書賊(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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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一個小油漆桶上,把一個大油漆桶當做桌子,然後,莉賽爾用鉛筆在第一頁的中間寫下了下面的文字。 偷書賊 一個小故事 莉賽爾·梅明格著 飛機機艙 寫完三頁後,她的手開始酸痛。 原來,文字是這麼沉重,她想。不過,這一夜她寫了十一頁紙。 第1頁 我儘量不去想它,但我知道,一切是從那輛火車、雪和咳嗽的弟弟開始的。那天,我偷來了第一本書,它是一本指導工人怎樣挖掘墳墓的工作手冊。在來漢密爾街的半路上,我偷了它…… 她在下面睡著了,睡在一堆床罩上。那個本子放在高一點的油漆桶上,本子邊緣已經卷了起來。早晨,媽媽站在她旁邊,她那雙像是用氯氣消過毒的眼睛盯著莉賽爾。 「莉賽爾,」她說,「你到底在這下面幹什麼?」 「我在寫作,媽媽。」 「上帝啊,」羅莎噔噔噔走上樓梯,「限你五分鐘之內上來,要不然你要吃苦頭的,懂嗎?」 「我明白了。」 每天晚上,莉賽爾都要到地下室去。她一直拿著那本書。她可以一連寫上好幾個小時,打算每晚寫10頁自己的故事。她還要考慮許多東西,因為有許多事洩露出來後會造成危險。要有耐心,她告訴自己。隨著寫的東西越來越多,她的寫作能力也增強了。她甚至重讀了《擷取文字的人》和《監視者》兩本書,描摹裡面的圖畫,抄寫裡面的文字,甚至還能指出《我的奮鬥》中帶著的血腥味。她在馬克斯的書裡見到的第一批素描也出現在她自己的書裡——以便把故事寫得與她的記憶一致。 有時,她會記下在寫這本書時地下室裡發生的事情。她剛剛寫完爸爸在教堂的臺階上打了她一記耳光,然後和她一起喊「萬歲,希特勒」這一段後,她往對面一看,爸爸正在收拾手風琴,原來,在莉賽爾寫作時,他拉了半個小時的手風琴。 第42頁 今晚,爸爸和我坐在一起,他把手風琴拿下樓,靠近馬克斯以前經常坐的地方坐下來。他拉琴時,我常常觀察他的手指和臉。手風琴仿佛有了呼吸,爸爸臉上的表情也在變化,他的臉也和手風琴一樣生機勃勃。每當我看到他的臉時,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想哭,不是因為悲傷或驕傲,我只是喜歡看他變換的表情。有時,我想,我的爸爸是一部手風琴,當他看著我,朝我微笑,對著我呼吸的時候,我能聽到一個個音符響起。 她寫了十個晚上後,慕尼黑遭到了轟炸。莉賽爾寫到第102頁就在地下室裡睡著了。她沒有聽到杜鵑鳥的叫聲或者警報的聲音,當爸爸下來喚醒她時,她在睡夢中還抱著那本書。「莉賽爾,快走。」她拿上了《偷書賊》和所有的書,接著,他們去找霍茨佩菲爾太太。 第175頁 安佩爾河上漂浮著一本書。一個男孩跳進河 裡,抓住書,用右手舉著,他咧開嘴笑了。他站在齊腰深的河水裡,這是十二月份,河水冰冷刺骨。 「親一個怎麼樣,小母豬?」他說。 到10月2日,下一次空襲時,她寫完了這本書。這個本子只剩下幾十頁空白,偷書賊已經開始讀她寫的故事了。這本書被分成了十個部分,每個部分都是以一本書或故事的名字來命名的,裡面描寫了每本書是如何影響她的生活的。 我常常感到好奇,五天后的那個炸彈如雨點般落下的夜晚,當我走到漢密爾街時,她究竟讀到了哪一頁。我還想知道,當第一枚炸彈從飛機的機艙裡掉下來的時候,她在讀什麼地方。 就我個人而言,我喜歡想像她只是在看著牆壁,看著馬克斯·范登伯格畫的像鋼絲繩一樣的雲,還有像水滴一樣落下的太陽和兩個朝太陽走去的身影。然後,她看著那曾經使她煩惱的用油漆寫的單詞。我看見元首走下了樓梯,脖子上隨意地掛著一付系在一起的拳擊手套。偷書賊反復地讀著她寫的最後一句話,讀了幾個小時。 《偷書賊》最後一行 我厭惡過文字,也喜愛過文字。我希望我能把它們運用得恰到好處。 屋外的世界響起了呼嘯聲,雨水被玷污了。 世界的盡頭(之二) 現在,所有的文字幾乎都變得黯然失色了,那本黑色的書本因我的到來而毀滅,這就是我來講這個故事的原因。我們先前是怎麼說的?故事多說上幾遍,你就不會忘記了。還有,我可以告訴你們,在偷書賊的文字終止後發生了什麼事,還有我是如何第一個知道她的故事的。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請想像一下你們自己在黑暗中走在漢密爾街上,你們的頭髮被雨淋濕了。氣壓幾乎是在急劇地變化。第一枚炸彈落在了湯米·穆勒家的那幢公寓樓上。他的臉在夢中無辜地抽搐著,然後,我就跪在他床邊。接下來是他的妹妹,克裡思蒂娜的兩隻腳從毯子下伸出來,好像是在大街上玩跳房子的遊戲,她的腳指頭是那麼小。他們的媽媽睡在幾一兩米外的床上,床邊的煙灰缸裡放著四支熄滅的香煙,被掀去屋頂的天花板紅得像塊電熱板。漢密爾街在燃燒…… 警報開始響了。 「現在太遲了,」我低聲說,「他們都以為是場演習。」因為每個人都曾被反復愚弄過。開始的時候,盟軍徉作襲擊慕尼黑,其實他們真正的目標是斯圖加特。可是有十架飛機被留了下來。噢,警報傳來。他們帶著炸彈飛到了莫爾欽。 被轟炸的街道名單 慕尼黑大街、艾倫伯格街、約翰遜街、漢密爾街。 主幹道加上貧民區的三條街道。 幾分鐘以內,灰飛煙滅。 一座教堂被炸塌了。 馬克斯·范登伯格曾經待過的地方變成了一片廢墟。 漢密爾街三十一號裡,霍茨佩菲爾太太仿佛在廚房裡等著我來似的。她面前放著一個破杯子,在她最後清醒的時刻,她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責問我怎麼過了這麼久才來。 相反,迪勒太太睡得正香。她的眼鏡落在床邊,碎了。她的商店被徹底摧毀,櫃檯飛到了路那的另一邊,相框裡的元首的照片掉到了地下。畫上的人像是遭到了搶劫,連同玻璃一起被打成了碎片。我踩在他上面走出去。 費得勒一家人整整齊齊地排在床上,都被壓在下面。普菲庫斯只露出了半截鼻子。 在斯丹納家,我用手指輕輕地拂過芭芭拉梳得伏伏帖帖的頭髮。科特在睡夢中都一臉嚴肅,我帶走了他這副嚴肅的模樣。我挨著個親吻著幾個小孩子們,和他們道晚安。 然後是魯迪。 噢,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啊,魯迪…… 他和他的一個妹妹睡在床上。她睡覺的時候一定不老實,一個人占了大半張床,他已經被擠到了床邊,卻還用胳膊摟著她。男孩睡著了,他的頭髮,顏色像閃著的蠟燭光,照亮了整張床。我抱起他和貝蒂娜在毯子下的靈魂。還好,他們死得很快,沒有什麼痛苦,身體還是溫熱的。這個爬上飛機的男孩,我在想著那個泰迪熊,魯迪的安慰在哪裡?當生命從他熟睡的腳下被奪走時,誰來安慰他? 只有我。 我不太善於安慰別人,尤其是當我的雙手冰冷,而床還溫暖的時候。我帶著他輕輕地穿過被毀的街道,我的眼裡流著淚,心如死灰。我仔細觀察了他一會兒,我看到他靈魂的內涵,我看到了一個全身塗成黑色的男孩嘴裡喊著傑西·歐文斯的名字沖過假想中的終點線;我看到他站在齊腰深的冰水裡追趕一本書;我還看見一個男孩躺在床上,想像著美麗的鄰家女孩的親吻會是什麼滋味。這個男孩,他打動了我,每次都打動了我,這是他造成的唯一的傷害,他踩住了我的心,讓我哭泣。 最後,是休伯曼夫婦。 漢斯。 爸爸。 他瘦長的身軀躺在床上,我能透過睫毛看到他眼中的銀色光芒。他的靈魂站起來,迎接我的到來。這種靈魂通常會這樣做——他們是美好的靈魂,他們會說:「我知道你是誰,我準備好了。當然,這不是說我願意走,但我還是會跟著你去。」這些靈魂總是輕飄飄的,因為他們靈魂中的大部分都已找到了其他的歸宿。這一個靈魂已經被一部手風琴的呼吸、夏天裡香檳的味道,以及保守秘密的藝術所帶走。他躺在我懷裡,休息著。他那被香煙污染的肺還在渴望最後一根煙;他心裡對地下室有著無限牽掛——那裡,有她正在寫書的女兒,他還期待著有一天能讀到這本書。 莉賽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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