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生死朗讀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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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一個星期以後,我又站在了她的門口。 我試了一個星期不去想她。可我又無所事事,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轉移我的注意力,醫生還不允許我去上學。讀了幾個月書以後,讀書也令我感到厭倦。朋友們雖然來看我,但我已經病了這麼久,他們的來訪已經不能在我們之間的日常生活中架起橋樑,再說,他們逗留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他們說我該去散步,一天比一天多走一點,又不要累著。其實,我需要這種累。 童年和少年時代生病是多麼討厭!外部世界,庭院裡、花園裡或大街上的休閒世界的喧囂只是隱隱約約地傳到病房中。裡面的病人在閱讀,書中的歷史和人物世界在屋裡滋長。發燒使知覺減弱,使幻想敏銳,病房成了新的即熟悉又陌生的房間。蓬萊蕉在窗簾上顯出它的圖案,牆壁紙在做鬼臉,桌子、椅子、書架和衣櫃堆積如山,像樓房,像輪船,它們近得觸手可及,但又十分遙遠。伴隨病人們度過漫長夜晚的是教堂的鐘聲,是偶爾開過的汽車的鳴笛聲和它的前燈反射到牆上和被子上的燈光。那是些無限但並非失眠的夜晚,不是空虛而是充實的夜晚。病人們時而渴望什麼,時而沉浸在回憶中,時而又充滿恐懼,時而又快樂不已,這是些好事壞事都可能發生的夜晚。 如果病人的病情有所好轉,這種情形就會減少。但如果病人久病不愈,那麼.病房就會籠罩上這種氣氛,即使是不發燒也會產生這種錯亂。 我每天早上醒來都問心有愧,有時睡褲潮濕污穢,因為夢中的情景不正經。我知道,母親,還有我所尊敬的、為我施堅信禮的牧師以及我可以向其傾吐我童年時代秘密的姐姐,他們都不會責怪我,相反,他們會以一種慈愛的、關心的方式來安慰我。但對我來說,安慰比責怪更讓我難受。特別不公平的是,如果不能在夢中被動他夢到那些情景,我就會主動地去想像。 我不知道,我哪兒來的勇氣去了史密芝女士那兒。難道道德教育在一定程度上適得其反嗎?如果貪婪的目光像肉欲的滿足一樣惡劣,如果主動想像和幻想行為一樣下流的話,那麼,為什麼不選擇肉欲的滿足和幻想的行為呢?我一天比一天地清楚,我無法擺脫這種邪念。這樣,我決定把邪念付諸行動。 我有一個顧慮,認為去她那兒一定會很危險。但實際上不可能發生這種危險。史密芝女士將會對我的出現表示驚訝,但她會歡迎我,聽我為那天的反常行為向她道歉,然後和我友好地告別。不去才危險呢,不去我就會陷入危險的幻想中而不能自拔。去是對的,她的舉止會很正常,我的舉止也會很正常,一切都會重新正常起來。 就這樣,我當時理智地把我的情欲變成了少見的道德考慮,而把內疚隱而不宣。但這並沒有給我勇氣去史密芝女士那兒。我想,母親、尊敬的牧師還有姐姐在仔細考慮後不阻止我,反而鼓勵我到她那兒去,這是一回事;真的到她那兒去卻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去了。現在,在當時發生的事情中我看到了一種模式,一種我的思想和行為始終都沒有跳出的模式:凡事我先思考,然後得出一種結論,在做決定時堅持這種結論,然後才知道,做事有其自身的規律,它可能跟著決定走,但也可能不跟著它走。在我的一生中,我做了許多我沒有決定去做的事,而有許多我決定去做的事卻沒去做。但不管做什麼都在做。我去見了我不想再見到的女人,在審判長面前拼命地解釋一些問題,儘管我決定戒煙了,而且也放棄了吸煙,但當我意識到我是個吸煙者並且想要保持這種狀態時,我又繼續吸煙了。我不是說思維和決定對行為沒有影響,但行為並非總是按事先想好或已決定的那樣發生。行為有它自己的方式,同樣我的行為也有它自己獨特的方式,就像我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我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一樣。 6 她不在家,樓房的大門虛掩著。我上了樓梯,按了門鈴,等在那兒。我又按了一遍。透過房門的玻璃我可以看到,屋子裡的門沒有關。我可以看到門廊裡的鏡子、衣架和掛鐘,並聽得見掛鐘的滴答聲。 我坐在樓梯上等,感覺並不輕鬆。如果一個人在做決定時感到軟弱無力,如果他對後果感到恐懼,如果對他的決定得以實施,而且沒有產生什麼不良後果而感到高興的話,那麼,他會感覺如何呢?我也並沒有感到失望,我決心見到她,一定等她回來。 門廊裡的掛鐘先後敲響了一刻鐘、半點鐘和整點鐘的鐘聲。我數著鐘擺輕輕的滴答聲,從一次響聲之後開始數,直數到下次響聲的九百秒。但是,我的注意力總是被分散。院子裡發出鋸木頭的刺耳尖叫聲,樓道裡可聽得見從別的房間裡傳出來的說話聲或音樂聲。然後,我聽見有人腳步均勻地、沉穩地、慢慢地上樓的聲音。我希望他住在三樓,如果他看見我,我該怎樣向他解釋我在這兒做什麼呢?但是,腳步聲在三樓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往上走,我站了起來。 來人是史密芝女士,她一手提著焦炭籃,另一隻手拎著煤球簍。她穿了一身制服,夾克衫和裙子,從著裝上我看得出來,她是有軌電車售票員。直到走上樓梯平臺,她才發現我。她看上去沒有生氣,沒有驚奇,沒有嘲笑,完全沒有我所恐懼的樣子。她看上去很疲憊。當她把煤簍子放下,在夾克衫兜裡找鑰匙的時候,硬幣掉到了地上,我把它們抬起來交給她。 「樓下的地下室裡還有兩個籃子,能去把它們裝滿提上來嗎?門是開著的。」 我跑到了樓下,地下室的門開著,裡面的燈也亮著。在走了很長一段臺階後,到了地下室,看見了一間用木板隔開的房間,房門虛掩著,開著的環狀鎖掛在門閂上。房間很大,焦炭一直堆到了棚頂下的小窗那麼高,焦炭就是從這個小窗口從街上倒進來的。在門的兩邊,一側整齊地分層堆放著煤坯,另一側擺放著煤籃子。 我不知道,我哪兒做錯了。我在家裡也從地下室裡往上提煤,而且從來沒出過什麼問題,只不過我們家的煤沒有堆得那麼高。裝第一籃子的時候還沒有什麼問題,當我提第二籃子準備往裡裝的時候,煤山開始晃動,從上面蹦蹦跳跳地滑落下來大大小小的煤塊,在地下又堆成了一堆。黑色的煤灰像雲霧一樣散開,我愣在那兒,看著一個煤塊接著一個煤塊地往下掉,一會兒工夫,我的兩腳就被埋在了煤堆裡。 當煤山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從煤堆裡邁了出來,把第二個籃子裝滿,找到一把掃帚,把地下室過道裡的和木板間裡的煤掃到了一起,鎖上門,提著兩個籃子上了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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