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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3)


  那一晚,斯佳麗無法成眠。每次她一合上眼皮,腦海就出現佩蒂姑媽家那扇拒她於千里之外的大門。那是印第亞個人的惡劣行為,她安慰自己說。亨利伯伯說亞特蘭大的人都會拒她於千里之外,這話不見得對。

  但是,她原來也以為他說的經濟大恐慌這事不對。非等到她從報端上看到消息,才發現情況比他說的還嚴重。

  失眠對她而言並不陌生;多年前她就懂得喝兩三杯白蘭地鬆弛神經,幫助自己入眠。她悄悄放輕腳步下樓,到客廳酒櫃取酒。刻花玻璃在她手裡那盞油燈的映照下,閃爍著彩虹般的光采。

  隔天早上,她起得比平常晚。這倒不是喝了白蘭地的緣故,而是即使喝了也不管用,直熬到天亮前才睡著。她腦子裡就是止不住擔心亨利伯伯說的話。

  往雜貨店途中,她在梅裡韋瑟太太的糕餅店稍作停留。櫃檯店員對她視而不見,裝聾作啞。

  她看待我的樣子,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斯佳麗明白了這點,不由不寒而慄。走出糕餅店,穿過人行道上馬車之際,她瞧見艾爾辛太太同女兒正朝她走來。她停住腳步,準備向她們賠個笑臉,打個招呼,艾爾辛母女倆卻一看見她就立刻停住,然後招呼都不打一聲,扭頭轉身就走。斯佳麗愣了好一會兒,才匆匆躲回馬車內,將臉藏在幽暗角落的陰影裡。有那麼一刻,她深怕自己就要病倒在地。

  當伊萊亞斯將馬車停在雜貨店前,斯佳麗就待在馬車這個避難所裡。派伊萊亞斯替她送店員的薪水袋進去。萬一出去,可能又遇到熟人,對方一定又會佯裝不認識她。這種侮辱真是不堪設想。

  這事必定是印第亞·韋爾克斯背後搗的鬼。我待她如此大方,她竟然恩將仇報!我可饒不了她,決不。誰也休想這樣待我就便宜了事。

  「到鋸木廠去。」斯佳麗命令完事回來的伊萊亞斯。她要告訴阿希禮這件事。他得想個法子阻止印第亞使壞。他不會坐視不管,他會教印第亞和她所有的朋友好好檢點一下。

  她見到鋸木廠的景象後,原已沉重的心情更加低劣。只見廠裡堆得滿坑滿谷。成堆的松材在秋陽下黃澄澄的,散發出馨香的樹脂味。

  廠內看不到一輛運貨馬車或一個運貨工人。沒有半個顧客上門來買。

  斯佳麗真想哭。亨利伯伯預測過有這種結果,可我卻沒料到有這麼糟。大家怎會不要這麼漂亮整潔的木材?她深深吸口氣。剛鋸下來的松木在她聞起來是天下最香的了。哦!她多懷念作木材生意啊,真不明白她當初怎會上瑞特的當,把木材廠賣給阿希禮。如果仍然由她經營,就決不會落到這步田地。好歹她總能把木材賣給哪個顧客。恐慌剛湧上心頭就被她擋開。近來到處都是大事不妙,但她千萬不能煩擾阿希禮。她還要他幫忙呢。

  「鋸木廠看起來很不賴嘛!」她故作輕鬆說。「你一定得日夜趕工,才能保持這種庫存量吧,阿希禮。「阿希禮從桌前的帳簿上抬眼看」,斯佳麗就知即使找來天下的樂事討他歡心,也是枉然。他的氣色比上次和她談話時,沒好多少。

  他站起來,勉強想笑,他那套禮貌根深蒂固,顯不出身心交瘁,但那股絕望,又比前兩者更加明顯。

  我不能把印第亞的事告訴他,斯佳麗心想,連生意的事都不能提。

  他只有苟延殘喘的份兒了,再也受不了一點刺激。撐住他的仿佛只剩他的衣服,裡面什麼都沒有。

  「親愛的斯佳麗,多承你好意,順道過來看看,太謝謝了。坐下來吧!」

  是「好意」嗎?活見鬼!聽上去阿希禮像個上了發條的八音盒,說的全是客套話。不,不是這麼回事。應該說聽上去他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想這比較接近事實。他何必關心我不帶陪伴兒來到這裡是冒了身敗名裂的險的?他連自己都不關心——哪個傻瓜都看得出來——他為什麼該關心我?我無法坐下來聊客套話,我受不了!可是我得忍耐。

  「謝謝你,阿希禮。」她說著就坐在他拉著的椅子上。她會勉強自己待上十五分鐘,談談天氣這類空洞活潑的話題,扯扯她住在塔拉一段美妙時光的有趣往事。黑媽媽的死可不能跟他提,他聽了會大大受不了。

  可是,湯尼回來的消息就是兩碼事了。這是好消息。她開始說了。

  「我回過塔拉一趟……」

  「你為什麼要攔住我,斯佳麗?」阿希禮說。聲音平淡、了無生氣,一點也不像在問話。斯佳麗想不出說什麼是好。

  「你為什麼要攔住我?」他又問一次,這回話裡有著憤怒、被出賣、痛苦的情緒。「我要到墳墓裡去。不單是玫荔的,任何一座墳墓都行。那裡是唯一適合我的地方……不,不管你想說什麼都別說。斯佳麗,那麼多好心的親朋好友安慰我、鼓舞我的話,我已經聽過不下百次。我希望你不要再重複那些陳詞濫調。假使你說出心裡的話,我會很感激,譬如說我把木材生意全搞垮了。而你把全部心血都投入你的木材生意裡。

  我是個可憐的失敗者,斯佳麗。這點你知,我知。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們為什麼偏要裝作不是這麼回事呢?你為什麼不罵我?你可能再也找不到任何比我自責還嚴酷的話,你無法『刺傷我的感情』。老天啊!我好恨那句話!好像我還有任何感情可以被傷害似的。好像我還能感覺到什麼似的。」

  阿希禮搖搖頭,緩慢而沉重地由這邊擺動到那邊,像只被一群食肉猛獸撕咬成致命傷的動物。阿希禮的喉嚨發出一下抽泣聲,他將臉轉開。「求你原諒我吧,斯佳麗。我沒有權利讓你承擔我的煩惱。我過去的羞恥,再加上今天這樣發作,使我更感到羞慚。親愛的,請你發發慈悲,離開我吧!你現在離開的話,我將感激不盡」斯佳麗一語未發,拔腿就逃。

  事後她坐在家裡的書桌前,桌上整齊擺著她所有法律案卷。要實現對玫荔的諾言,比她預料中更加困難。光是提供衣服。日用品還不夠。

  阿希禮肯定是要自暴自棄了。不管他合作不合作,她勢必得幫助他重振家業才行。她答應過玫荔的。

  況且她也不忍眼看自己一手建立的事業崩潰。

  斯佳麗將她所有資產列出一張清單來。

  店面、樓房和買賣。總計一個月約可淨賺一百元,不過在大恐慌橫掃亞特蘭大,市民沒錢可花時,這個數目必將減少許多。她列張備忘錄,提醒自己訂購較便宜的貨品,不再補進那些寬幅天鵝絨飾帶之類的奢侈品。

  車站附近那家蓋在她土地上的酒店,實際上不屬￿她,她以一個月三十元的租金將土地和屋子租給酒店老闆。在經濟不景氣時,市民借酒消愁的情況可能格外多些,或許她該提高租金。不這一個月多那幾塊錢還不夠解決阿希禮的困難。她需要的是現金。

  黃金就在她保險箱裡。她有現金,有兩萬五千多元現金呢,在多數人眼中,她是不折不扣的富婆。但是依她自己的標準來看,還稱不上。

  她依然沒有安全感。

  我可以買回阿希禮的鋸木廠,她想,一時間她的心頭激動不已,充滿種種雜念。然後她歎了口氣。這樣還是解決不了問題。阿希禮是個大笨蛋,他會堅持只拿市場行價,那一丁點錢哪夠塞牙縫?日後等她使木材生意轉虧為盈時,更會使他覺得自己是個窩囊廢。不!不論她多渴望插手管那個堆木場和鋸木廠,都得先使他的事業成功。

  我就偏不信木材沒有市場。不管有沒有大恐慌,人們總得蓋個什麼的,就算只是為一頭奶牛或一匹馬蓋間棚子也罷。

  斯佳麗埋首在書本和文件堆裡翻找。她想到一個妙主意了。

  找到了,查爾斯·漢密頓留給她的農田圖。農場根本沒有什麼出息。幾籃玉米、一包棉種,能給她多大利益?讓佃農來種吧,不啻是浪費良田,除非你有一千英畝田和十來個種田好手。而她那一百英畝地,照亞特蘭大開發的情況看,目前正在市郊邊界。假如她找得到一位好的建築商——他們必須全部都是工作狂——她可以蓋上百棟中看不中用的房子,也許可以蓋兩百棟。賠錢的人總得節衣縮食,過過緊日子吧。首先他們會急著把大房子脫手,找便宜的房子祝雖然賺不到什麼錢,至少我不會賠大多。我要設法讓建築商只用阿希禮的木材,而且要用他廠裡最好的木材。這一來他就會賺到錢——雖然不是發一大筆財,但倒是穩定的收入——而他決不會知道錢是我給他賺的。這一點我總會設法辦到。我只需要一個口風緊,不太貪心的建築商就行了。

  隔天,斯佳麗驅車前往農田,通知佃農取消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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