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德威牧師的禱詞和他在停屍間所說的大同小異。我總覺得納磊好像暗示過他儘量簡短。他快說完時,從口袋中掏出一小瓶泥土,表示祈禱碰觸地將泥土倒在蘇菲和納森的棺材上。但是這可不是普通的泥土。他告訴送葬者,這些泥土是自全世界六大洲收集來的,表示我們必須記住死亡是無所不在的,無論任何信仰、任何膚色、任何國籍的人最終都要死。我再度想著,納森在神智清醒的時候,對德威愚蠢的言行一定很不耐煩,他會運用模仿的天賦,嘲謔地學那個牧師說話。納磊正對著我的方向點頭,我跨上前。在炙熱而寂靜的午後,唯一的聲音就是蜜蜂飛舞的鳴聲,由植在兩個墳墓之間的花叢中傳出。我步履不穩,毫無知覺,只想著埃米莉,和蜜蜂,以及她的歌頌。

  「豐足造就了這張床,
  以敬畏造了這張床;
  躺在那裡靜靜等待,
  卓越而公正的裁判。」

  我猶豫地停住口。我的口齒依然清晰,但歡欣及哀傷的交雜,使我停頓下來。我和蘇菲、納森的這段友誼,不是一直都和床扯上關係嗎?從我第一次聽見他們在我樓上的房間做愛,一直到最後他們在床上相擁而死,直到我死也難以將這種種印象自心中逐出吧?那時候我開始覺得衰弱疲憊。

  「願它的墊褥平整,
  願它的枕頭豐滿;
  不要讓晨曦金色的喧鬧
  騷擾這塊土地。」

  在前面,我曾提及年輕時候所記的日記,一些愛恨交織的關係。後來我認為那些生動而可貴的段落——我一直捨不得扔掉的——似乎和我的柔弱、缺乏男子氣概及縮頭縮腦的熱情有關。日記中記載了我和蕾思及麗絲共度的失敗夜晚,和這段故事。其餘的大部份都是些年輕人的空想和空論,許多年前,我判定那些都毫無價值,帶到後院去付之一炬。有幾頁逃過了那場小火,但是,我所以保持這幾頁,不過是為了留做歷史記錄。在這七、八頁的日記中——自上了由華盛頓的火車到葬禮過後那一天的胡言亂語——我找到了三個值得保存的短句。然而就連這幾個句子也不具有什麼近於不朽的性質,現在看來尤其粗糙,唯一的好處是出自肺腑。

  「有一天我會明瞭奧希維茲。」這是個勇敢卻無知而荒唐的陳述。沒有人能夠明瞭奧希維茲。我所寫的應該是:「有一天我會寫出蘇菲的生與死,藉以證明真正的邪惡永遠也不會自這個世界消失。」奧希維茲本身仍是難以說明的。然而關於奧希維茲最深刻的描述,根本不是一句陳述,而是一個反應。

  問:「告訴我,在奧希維茲,上帝何在?」

  答案是:「人何在?」

  我所挖掘的第二個句子,或許有些太表面化,但我仍然留下了。「讓你的愛普及所有的生物。」這句話有點說教的意味。然而,它所用的文字非常美麗,我記得在我記載的那一頁裡還夾了一朵枯乾的水仙,而在句子下有我用鉛筆一畫再畫的直線,似乎當時曾經深深苦惱的丁哥,第一次直接領悟了死亡、痛苦和損失,以及人類存在的謎,而試著由紙上挖掘出碩果僅存的——或許也是唯一可以忍受的——真相。「讓你的愛普及所有的生物。」

  但是我的這一點知覺有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這並不是我個人的認知。這個認知是全球性的,也是上帝的財產。如老子、耶穌、釋迦牟尼等思想家曾有過片面的批註,其他數千個先知也都說過發人深省的言論,包括作者在內。但這又帶出了第二個問題:這句話的真實性——或者,如果不能說是真實性,那就是這句話的不可能性。

  因為奧希維茲不是曾阻塞了這種愛的流泄?就像人類血管中致命的栓塞?或者將愛的本質完全的改變,因此,在一個允准建立奧希維茲黑暗組織的世界中,將愛縮減到荒謬的去愛一隻螞蟻,或一隻大蜥蜴,或一隻毒蛇,或一隻癩蛤蟆,或一隻毒蜘蛛,或狂犬病病毒——甚至是其他愉快而美麗的東西?我不知道。也許現在還找不到答案。總之,我保存著這句話,好提醒人懷抱脆弱而永恆的希望……

  我所留下的最後一個句子是一行詩句,我自己的詩。在葬禮之後,我陷入酒醉的一種空白狀態。我搭地下鐵到康尼島去,想要藉此排遣我的哀傷。最初我不明白究竟是什麼,使我回到那些下等酒館林立的街道,因為我從不覺得那裡是這個城市最迷人的地方。

  但是那個下午天氣溫暖晴朗,我心裡非常的孤寂,康尼島倒不失為是個迷失自己的好地方。公園關閉了,其他每一處的娛樂中心也停止營業。海水又太冷,不適宜游泳,但好天氣使得那裡仍吸引了不少開車前去的紐約人。傍晚時分,霓虹燈亮了起來,街上擠滿了遊手好閒的人。在勝利餐廳外的小咖啡店裡,我的生殖腺曾為蕾思及她空洞的淫語而激蕩不已,我停下腳步,繼續前行,又走回來;由於它令人想起挫敗的經驗,似乎是個讓我沉溺的好地方。為什麼人類會為愚蠢而不快的回憶自苦?但是我很快就忘了蕾思。我叫了一大壺啤酒,然後是另外一壺,喝了個爛醉如泥。

  那晚稍後,天空佈滿了星辰,太平洋的風帶來了秋天的氣息,使人有絲寒意,我一個人站在沙灘上。那裡闃靜無聲,除了閃亮的星星,圍攏在四周的黑暗外;城裡的燈光照映出奇怪的尖塔,那哥德式的屋頂,巴洛克式的高塔。這些塔中最高的一個,有繩索從尖端垂下的構台,看起來像只大蜘蛛,也就是跳降落傘的地方。就在這個令人暈眩的最高欄杆上,我曾聽見蘇菲發出愉悅的笑聲,和納森一起往地面墜落——那是初夏的事,現在卻好像已隔了億萬年。

  直到這個時候,我的淚水終於湧出——不是喝醉酒後激動的眼淚,而是自從我在華盛頓上了火車後就一直忍住的淚,積存到現在,再也無法抑止,像溫暖的小河一般,流瀉到我的手上。當然,若不是思及昔日的蘇菲和納森,這些眼淚不會決堤而出,但是也使得過去幾個月來鞭撻著我的心的憤怒和哀傷隨之發洩:蘇菲和納森,是的,但還有傑恩和伊娃——伊娃和她那只獨眼的玩具熊——還有愛迪·費勒,鮑比·偉德,拯救我的小黑奴阿提斯特,梅麗·韓特,南特·杜納,以及玟妲,她不過是這世上英勇而遭受淩辱、荼毒的千萬青年之一。

  我不為六百萬猶太人或兩百萬波蘭人或一百萬塞爾維亞人或五百萬俄國人哭泣,但是,我為那些直接間接與我愛得親密的人而哭,我流著淚走過空無一人的沙灘;然後眼淚流幹了,我彎身在沙灘跪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突然奇異的脆弱而衰老。

  我沉沉的睡著了,作了一些可怕的夢,就和愛倫坡那些故事相若:我被一個巨大的機器撕成兩半,在一個泥渦中浮沉,被禁閉在石洞中,最可怕的,遭到活埋。一整夜我都覺得無助,說不出話,無法動彈或叫喊,無情的泥土以嗒--嗒-嗒的規則旋律揮落,重壓在我身上。一個即將被埋在埃及沙地中的活屍。沙漠刺人的寒冷。

  我醒來時已是清晨時分,我躺在沙灘上,透過薄霧仰望著藍色的天空;像一個小水晶球,孤獨而寧靜,維納斯在平靜的海面上緩緩升起。我聽見孩子們在附近吱喳低語,動了動身子。「艾濟,他醒了!」「看啊,他臉上長滿了鬍子!」「去你的!」感謝我的復蘇,我憬悟到那些孩子在我身上蓋滿了沙,在這層保護的外罩下,我像個木乃伊般安全地躺著。就在這時候,我心裡浮現了這句詩:「在冰冷的沙土下我夢見死亡/但黎明醒來時/我看見明亮的晨星。」這不是最後審判日——只是早晨。早晨!卓越而公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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