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一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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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得怎麼樣了,葉夫格拉夫·安德烈耶維奇?」 「今天下午火葬。半小時後醫務工作者工會派人來拉遺體,運到工會俱樂部。四點鐘舉行追悼會。沒有一份證件合用。勞動手冊過時了,舊的工會會員證沒換過,幾年沒繳納會費。這些事都得辦。所以拖延了半天。在把他抬出之前——順便說一句,抬他的人馬上就要到了——還得做些準備,我遵照您的請求,把您一個人留在這兒。再見。您聽見了嗎?電話鈴響了。我出去一下。」 葉夫格拉夫走進走廊。走廊裡擠滿醫生陌生的同事、中學的同學、醫院的低級職員和書店的店員,還有馬林娜和孩子們。她摟著兩個孩子,用技在肩上的大衣襟裹著她們(那天很冷,冷風從大門口吹進來),坐在凳子邊上等待房門什麼時候再打開,就像探監的女人,等待守衛把她放進探監室。走廊裡光線很暗,裝不下所有弔喪的人,打開了通樓梯的門。很多人站在前廳和樓道上抽煙,不時走來走去。其餘的人站在樓梯下面的臺階上,越靠近大街,說話的聲音越大,越隨便。在一片壓低聲音的低語中,葉夫格拉夫費勁地聽電話裡的聲音,儘量把聲音壓低到符合弔喪的氣氛,用一隻手遮住聽筒,在電話裡回答對方的問題,大概是有關安葬的程序和醫生死亡情況的問題。他又回到房間,同那個女人繼續談下去。 「火化之後請別離開,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我對您有個過分的請求。我不知道您下榻在什麼地方。告訴我在什麼地方能找到您。我想在最近,明天或者後天,便著手整理哥哥的手稿。我需要您的幫助。您知道那麼多他的事,大概比所有的人知道得都多。您剛才順便提到,您剛從伊爾庫茨克到這兒,並不準備在莫斯科久留,您上這兒來是出於別的原因,偶爾來的,並不知道哥哥死前的幾個月住在這裡,更不知道這裡出了什麼事兒。您說的有些話我不明白,但我並不要求您解釋,可您別離開,我不知道您的住宅在哪兒。最好在整理他的手稿的幾天裡,我們呆在一間房間裡,或兩間房間裡,但不要隔得太遠。這能辦到。我認識房管會的人。」 「您說有些話您沒聽明白。這有什麼不好明白的。我來到莫斯科,寄存了行李,信步沿著莫斯科大街走去,有一半都不認識了——忘了。走啊,走啊,走下庫茲涅茨基橋,進了庫茲涅茨基胡同,突然見到熟得不能再熟的卡梅爾格斯基街上那所任務被槍斃的安季波夫,我死去的丈夫,當大學生的時候租的房間,正是我們現在坐在裡面的這個房間。我想,進去看看吧,也許舊主人僥倖還活著呢。至於他們早不在了,這兒的一切都變了樣,我是以後才知道的,是第二天和今天,慢慢打聽出來的。您不是也在場嗎,我何必還說呢?我仿佛被雷打了一樣,朝街的門敞著,屋裡有人,還有口棺材,棺材裡躺著死人。死的人是誰呢?我進了門,走到跟前,我想我真發瘋了,在做夢吧,可這一切您都看見了。我說得不對嗎,我何必還要給您講呢?」 「等等,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我打斷您一下。我已經對您說過,我和哥哥沒料到這間屋子有這麼多不尋常的往事。比如,安季波夫在這兒住過。可您剛才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更讓我驚訝。我馬上就告訴您為什麼驚訝,對不起。說到安季波夫,他在革命戰爭時期姓斯特列利尼科夫,有一個時期,內戰初期吧,我經常聽到他的名字,聽過不知多少遍,幾乎每天都能聽見,還見過他一兩次面,沒料到由於家庭原因他竟會同我關係如此密切。可是,請您原諒,也許我聽差了,我覺得您好像說,也許您無意中說錯了——『被槍斃的安季波夫』。難道您不知道他是自殺的嗎?」 「有過這種說法,可我不相信。帕維爾·帕夫洛維奇決不會自殺。」 「但這絕對可靠。安季波夫自殺的房子,聽哥哥說,就是您去海參象前住的那座房子。就發生在您帶著女兒離開後的兩三天。哥哥替他收了屍,把他埋葬了。難道這些消息沒傳到您那裡?」 「沒有。我聽到的是另外的消息。這麼說他自殺是真的了?很多人都這麼說,可我不相信。就在那座房子裡?決不可能!您告訴了我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對不起,您是否知道他同日瓦戈見過面?說過話?」 「據哥哥說,他們有過一次長談。」 「難道真有這回事?謝天謝地。這樣更好(安季波娃慢慢地畫了個十字)。這種巧合太妙了,簡直是天意!您允許我以後再向您詳細打聽所有的細節嗎?每個細節對我都非常珍貴。可我現在沒有力氣問。我說得不對嗎?我太激動了。讓我沉默一會兒,歇一下,集中集中思想。我說得不對嗎?」 「嗅。當然對。請便吧。」 「我說得不對嗎?」 「自然啦。」 「唉,我差點忘了。您讓我火化後不要離開。好。我答應您。我不離開。我同您回到這幢房子裡,留下來,您讓我住哪兒我就住哪兒,讓我呆多久我就呆多久。咱們一起整理尤羅奇卡的手稿。我幫助您。我也許真會對您有些用處。這對我將是莫大的快樂!我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根血管都能辨認出他的筆跡。然後我還有事求您,需要您的幫助,我說得不對嗎?您好像是法學家,不管怎麼說吧,您對現存的秩序,先前的和今天的,非常熟悉。此外,知道到哪個機關去打聽哪一類的事,這可太重要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說清楚,我說得不對嗎?我有一件極為可怕的、非常令人煩心的事要找您商量。我指的是一個孩子。可這從火化場回來後再說吧。我一生都在尋找什麼人,我說得不對嗎?告訴我,如果在某種假想的情況下必須尋找一個兒童的下落,一個交給別人撫養的孩子的下落,有沒有一份現存保育院的總檔案,全蘇聯的檔案?全國是否有流浪兒童的統計數字或記錄?我央求您現在別回答我的問題。以後再說。嗅,太可怕了,生活是一件可怕的事,我說得不對嗎?我不知道我女兒來了以後怎麼辦,但我暫時可以住在這所房子裡。卡秋莎展現出卓越的才能,一部分是戲劇才能,另一部分是音樂才能。她能夠巧妙地摹仿所有的人,表演自己編的整場戲,此外,憑聽覺便能唱歌劇中的大段唱詞,真是了不起的孩子,我說得不對嗎?我想讓她上戲劇學院或音樂學院的預備班,初級班,看哪兒錄取她,再把她安頓在寄宿學校裡。我就是為辦這件事而來的,首先一個人把事情辦好,然後再回去接她。難道能把所有的事一下子講清,我說得不對嗎?但這以後再說吧。現在讓心情平靜下來,沉默一會兒,集中思想,設法驅逐掉心中的恐懼。此外,我們讓尤拉的親人在走廊裡呆的時間太長了。我覺得已經敲過兩次門了。而那邊亂哄哄的。大概殯儀館的人來了。我坐在這兒思考的時候,您把門打開,放他們進來。到時候了,我說得不對嗎?等一下,等一下。棺材底下得放一把小凳子,不然夠不著尤羅奇卡。我跟起腳試過,很費勁。而馬林娜·馬爾克洛夫娜和孩子們需要墊把椅子。此外,這也是禮儀所要求的。『請給我最後的一吻。』嗅,我受不了啦,受木了啦。多痛心啊。我說得不對嗎?」 「我馬上讓大家進來,但要先把這件事辦好。您說了這麼多難以理解的話,提出了這麼多問題,看來這些問題一直在折磨您,可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我只希望您明白一點。我願意竭盡全力幫助您解決讓您操心的事。請您記住我的話: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絕望。希望和行動便是我們在不幸中的義務。沒有行動的絕望是對義務的遺忘和違犯。我現在讓弔喪的人進來。墊凳子的事您說得對。我找一把墊上。」 但安率波娃已經不聽他說話了。她沒聽見葉夫格拉夫·日瓦戈打開房間的門,沒聽見走廊裡的人群擁進屋裡,沒聽見他同殯儀館的負責人和主要送葬的人如何交涉,也沒聽見人們走動的腳步聲、馬林娜的哭嚎聲、男人的咳嗽聲和女人的啜泣和叫喊聲。 回旋在屋裡的單調說話聲使她感到頭暈。她儘量挺住,不讓自己暈倒。她的心決要碎了,頭疼得要命。她垂下頭,陷入推測、回憶和反省中,仿佛墮入深淵、降到自己不幸的最底層。她想道: 「再沒有一個人了。一個死了。另一個自殺了。只有那個應該殺死的人還活著。她曾想把那個人殺死,但沒打中,那是個她所不需要的卑鄙小人,是他把她的一生變成她自己莫名其妙的一連串的罪行。而那個平庸的怪物正在只有集郵者才知道的亞洲的神話般的偏僻小巷逃竄,而她所需要的親近的人卻一個也不在了。 「啊,那是在聖誕節那天,在決定向那個庸俗而可怕的怪物開槍之前,在黑暗中同還是孩子的帕沙在這間屋裡談過話,而現在大家正在弔唁的尤拉那時還沒在她的生活中出現呢。」 於是她儘量回憶,想回想起聖誕節那天同帕沙的談話,但除了窗臺上的那支蠟燭,還有它周圍玻璃上烤化了的一圈霜花外,什麼也回想不起來。 她怎麼能想到,躺在桌子上的死者驅車從街上經過時曾看見這個窗孔,注意到窗臺上的蠟燭?從他在外面看到這燭光的時候起——「桌上點著蠟燭,點著蠟燭」——便決定了他一生的命運? 她的思想紊亂了。她想道:「不管怎麼說,不舉行安魂彌撒太遺憾了!出殯多麼莊嚴,多麼隆重!大多數死者不配舉行這種儀式!可尤羅奇卡是當之無愧的!他值得舉行任何儀式,他足以證明「下葬時痛哭的阿利路亞那首歌」是完全正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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